第二十章 应有之义
菲利普·热尔曼说,男人认为表达自己的感受是懦弱的,而女人从不隐藏她们的感情。 我不喜欢谈论自己,很多事我不想说,或者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即使有时说些自己的事情,别人也不会从中多了解些什么。 跟紫陌的关系稳定之后,基本就是她说我听了。这次讲了现在,下次就讲讲过去,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自己的情绪等。 紫陌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在海淀上的,高考后考虑过上海,大学时考虑过澳洲,种种主客观原因,家里也不想一个女孩子离家千里万里的,于是都没去。 挺好。 紫陌讲的关于自己的故事,最早也可追溯到幼儿园。 有一次,父母去看电影,她一人在家,睡醒后自己在那儿哭,哭累了、哭疼了才停下来,然后自己一个人玩耍。 “他们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事,其实我记得。”她说这些时,眼睛像眺望远山和白云似的,真是既惹人怜爱又让人有些想笑。 “小可怜,以后我看电影都带着你。”我在聆听之余,也跟真的似的对我的人物原型进行分析。 这说明她是个内心柔软,需要呵护的小女孩?还是她从那时候起就变得坚强起来了? 或者她是个小公主,这就是她从小到大受过的最大的委屈?说实话,她确实有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自信、开朗、温和……抑或她想告诉我,她小心眼,比较记仇,我最好少惹她生气? 我知道,没那么复杂,她只是想跟我分享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坦诚自有一种动人的感染力,我对紫陌更觉熟悉和亲近。 我前面提到的那个说出“有的人需要朋友,有的人不需要朋友”的小女孩就是紫陌。 “我的意思是,有的人可以没有朋友,有的人不能没有朋友。确切地说,有的人须要朋友,有的人不须要朋友。当然,有朋友是很好的事情。”她解释道。 “了解。就是说你重色轻友。” “你再这样说我生气啦。”她严肃起来。 “好,不开玩笑了。”我赶紧缓和气氛,“所谓‘自性圆满’,你的意思是,人最重要的是与自己相处,然后才能更好地与人相处。对吧?” “差不多吧。”她歪着头骨碌了一下眼珠,含糊地说。大概我给她“升华”得有点太高了。 “那你须要我吗?说你须要我。” “我须要你。”她佯装无奈。 “乖,我也须要你!” 我们对彼此的学校进行了互访,在校园内和周边转转,去食堂吃个饭,等等。 记得高考那年的暑假,我们一帮人在吃喝、打牌、闲逛之余去“算命”。 那位半仙(女)委婉而又肯定地告诉我,你的那个学校还行,但算不上名校。我替她翻译翻译:是211,不是985。 记得上学的时候,相邻几个宿舍来往频繁,极为熟络。在吃这件事上,一帮人经常念叨“风味豆鼓、风味豆鼓”,可谓谬种流传。 其中有个江西的同学既怕拂了大家面子,又不想显摆自己似的小声嘀咕过,应该读豆豉(后来知道豆豉就起源于江西)。不管怎样,大家是真念白了,还是随大溜,一律还是豆鼓。 说实话,我当时是真的以为是豆鼓的。 由此可见我等知识水平及敝校“学术氛围”之一斑。 至于姻缘方面的批语,不知会不会在我和紫陌身上应验。 交情到了,不免客气变和气,和气变脾气。 她有时撒娇、任性,一时兴起,要吃突然想吃的东西,要去突然想去的地方,比如一大早爬起来去西城排半个多小时队买糖油饼,比如从深夜食堂出来去看午夜场电影。 有时为我的一些不妥的言行不高兴,生气,于是我们怄气,互不理睬,冷战。 当然,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按照弗洛依德的说法,说话也是一种发泄,能给人快感。要不怎么会有心理医生呢,他们的主要工作不就是“耐心”倾听吗?我觉得我也自然而然、理所当然、毅然决然地承担了一些这样的工作。 记得一个周六,我吃完午饭,歇了会儿,两点多的时候打开了电脑,准备写点东西。这时,紫陌打来了电话,我是又高兴又觉得受到了打扰。 开始的时候,我听着,应着,偶尔问一句。后来我边听边翻看文档,中间还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她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受影响。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抓住时机,提了几个“快问快答”式的问题,最后以“多歇着,好好休息”结束了通话。 (第二天上午,紫陌就来找我了,并带来了冬瓜馅儿饺子,五香咸鸡蛋,还有一罐油汪汪的炸酱。)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面对面的聊天。 她记性好,表达能力强,讲起故事来跟电视剧似的,对白能写尽写,场景能拍尽拍,集数越多越好,反正没有电影那样的时长限制;甚至,还有故事结构。 我觉得她比我会讲故事。 以此类推,是不是很多人都比我擅长讲故事?这让我有些沮丧。 我只好安慰自己,我写得比说得好听。 在她的密集的语言“轰炸”下,有时候我脑袋发蒙,甚至有些焦躁不安,刷手机都不能平抑,但这都不影响紫陌的谈兴,她好像停不下来似的,不聊痛快不罢休。
“……我坐电梯下楼——”紫陌已经说了十来分钟了,我还没弄明白她要表达什么。 “结果是什么,你不用说那么多细节。”我有点儿不耐烦,语气有些生硬。 “这都是有前因后果的,”她准备接着往下说,又意识到什么似的,“你嫌我烦了是不是?” “不是,我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结局……”我也意识到刚刚态度确实不太好,赶忙解释,“你知道电影和电视剧的区别吗,就是留白,把无关的枝节删除或浓缩,有重头戏有过场戏……” 我还给她举了个例子,比如出门去电影院,一个转场,这边开门那边进门就行了,不用下楼、上车、下车、上楼。 “你知道观众最讨厌什么样的电影吗?就是里面的人物对他进行说教。”她意味深长地说。 “受教了。”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有道理。 “你有心情看那些沉闷无聊、不知所云的外国电影,也没耐心听我说话了是么?” “那可不一样,你就是不说话,画面也好看啊。”我陪着笑脸。 “还是让我闭嘴。”她脸扭到一边,看向窗外,“好,我不烦你了,也不想看见你。” “你看你,又说气话,我就不说这样的话。” “……” “不想看见我是吧?”我也严肃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怎么了?”她没扭头,瞟了我一眼。 “行。”我起身装作要走的样子,然后迅速过去坐到了她旁边,“这样就看不见了,除非你眼睛有毛病。” “你才眼睛有毛病呢!”她扑哧一下笑了。 “后来怎么样了?”我提示她继续讲故事。 于是她又认真地讲了起来,我也用比平时更大的耐心听完了,并像捧哏似的不时垫话儿,比如:原来在这儿呢,你之前讲的那个细节真的非常重要。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我是愿意听的。另外,她愿意交流分享,于她于我都是好事。 话说回来,有时候男的也挺讨厌的,自以为知识面广,无所不知,在女生面前夸夸其谈,好为人师。英语里有个词叫做mansplaining,就是专门说这个的。 我旁观过这样的人,如芒在背。 按照心理学的说法,这是因为我“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缺点”,还是“你讨厌的别人,可能就是你不喜欢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