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三节 赵佗之决断
番禹王宫中,赵胡正犹豫不决的当口。 另外一边闽越国的都城,东冶城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当此之时,闽越国内的实力派的贵族和部族首领,齐聚一堂。 “方今天子欲伐南越……”闽越王骆越对着满殿的贵族大臣道:“此乃吾辈天命也!” 殿中群臣闻言,都是群情激奋,人人振臂高呼。 对闽越人来说,汉朝天家,就是自己的福星啊! 当初,四越鼎立。 在这闽越之地,除了闽越人外,还有一个越人王国,这就是南海国。 其国王同样出自骆氏,名织。 这个王国跟闽越、东海,是同一天被汉室册立的。 当初南海王国在闽越与南越之间,根据汉朝天子册封的诏书,还领有南越的南海郡以及现在闽越的一部分国土。 虽然实力比较小,如同过去的东瓯人一样,纯粹是汉朝皇帝弄出来监视和威慑闽越、南越的势力。 但随着时间推移,南海王国国力渐渐增强,开始威胁闽越、南越的地位。 但就在那个时候,当时的南海王,干了一件蠢事——去招惹当时号称‘天下第一勇士’的汉朝淮南王,然后被淮南国军队按在地上暴打。 淮南大兵直入南海国境内,灭亡了这个王国,更将其国内贵族以及军事领袖,全部迁到淮南境内。 至此,南海国亡,其国土被南越和闽越分别吞并。 正是吃了南海的国土和人口后,闽越的力量,才能跟南越抗衡,并且拥有了地域霸主的实力。 如今,汉朝天子要对南越下手。 这个事情,对闽越人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露啊! 所有闽越贵族,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跟着汉军,进入南越境内,抢钱抢粮抢女人,若有可能,再划拉点地盘到自己碗里。 “本王已经奉天子诏命,下令关闭了所有通向南越的道路和关卡!”骆越笑着道:“只等长安一声令下,本王便欲统兵亲征南越无道赵氏,诸君,愿与本王同征否?” 与中央集权的南越不同,闽越这个王国,在成立之初,其内部就是各种山头林立。 甚至有很多实力派山头,也有长安天子的册封。 譬如越衍候、建成候什么的,就有着汉朝高祖的册封,除此之外,闽越王族内部,也有山头,譬如先君无诸的嫡脉一系,就曾在汉太宗皇帝时期被陆贾持天子诏封为繇君。 这些实力派山头联合起来,在闽越国内,甚至可以架空王族,自行其事。 所以,闽越王国中,便是国王,也需要跟各个山头搞好关系。 不然,人家要是不鸟你,你还真拿这些家伙没办法! 更麻烦的是,就算王室力量强大,能压着他们打。 人家打不过了,往汉朝那边一跑,去跟汉朝爸爸告状。 回头,王室还是依然得捏着鼻子,将这个大爷请回来。 典型的就是越衍候吴阳的家族,他老爹当年被先王吊着打,玩不过,就跑去长安喊冤。 搞的当时的先王狼狈不已,只能低头认错服软,又把这个大爷请回来。 以免闽越重蹈南海覆辙。 吴王刘濞崛起后,闽越国内的势力,就更是一团糟。 有想自力更生的,有想抱汉朝大腿的,也有想抱刘濞大腿的。 这些山头彼此争斗,先王因此劳累而亡。 到骆越做了闽越王,就吸取先君的教训,再也不跟这帮大爷斗了,专心种田,发展经济,十年以来,王室的力量,终于超过了这些山头。 闽越王也能名副其实了。 但,在出兵跟南越人刚正面这个问题上,王族还是需要山头们支持合作。 好在,打南越,闽越内部完全没有异议。 对闽越人来说,统一三越,这就是他们不分派系和立场的共同梦想。 即使统一不了,若是可以消灭南越国这个跟自己抢在越人中话语权的竞争对手也行! 甚至哪怕再退一步,只要能给南越人添堵,闽越人就甘之如饴。 于是,毫无意外,闽越王国的军队,开始在南越边境集结。 ……………………………… 南越,番禹城王宫。 南越王赵佗,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假寐。 作为一个经历了无数风雨和坎坷的政治家,赵佗虽老,但脑子依然非常好用。 “汉朝皇帝,这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啊……”赵佗对他的丞相吕嘉说道:“让国中上下,不要慌乱,有吾在,这南越江山就乱不起来!” 这个自信,赵佗还是有的。 他君临南越数十年,施恩百越诸族,用刀剑和后宫,拉拢、团结了国内各派系,并以秦法约束官吏,使得只要活着,南越上下的团结安定就有保障。 哪怕汉朝真的兴兵来攻,他也不怕。 有五岭天险,加上气候这个大杀器。 汉军的北国精锐,不说来多少死多少。 起码也是来多少病多少! 当年,吕后时期,名将周灶统帅的汉军精锐,虽然吊打了南越军队,但自己本身却也被酷暑和疾病吊打,只能灰溜溜的班师回朝。 即使是当年,他在任嚣麾下,率领大秦精锐,来此拓荒。 大秦的百战雄狮,也同样对本地的酷暑和障热,无计可施。 军中同袍有段时间,是一整个一整个队率的病倒。 总不能说,汉朝皇帝真能施法,让天地阴阳改易,气候变化? 要真是那样,赵佗绝对二话不说,马上去长安抱着汉朝天子的大腿,奉上自己的全部忠诚。 况且,赵佗本身对某些传说,不是很相信。 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想当初,始皇帝何等雄主? 真真是胸有百万大军,志存天地,哪怕三皇五帝,与之相比,在韬略与胸怀上,也是多有不如。 这样一位帝王,也不能驱使鬼神,沟通天地,还要被徐福戏耍。 汉朝现在的那个小皇帝何德何能,居然能让上苍与神明选择他而不是曾经结束列国混战,统一天下,使车同轨,书同文,海内混一的始皇帝? 想着始皇帝,赵佗也是叹了口气。 当年,他与任嚣,奉始皇帝之命来此百越蛮荒之地,为大秦开疆拓土,设立郡县。 怎料,咸阳陛辞之后,这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是始皇帝驾崩在南巡路上,然后赵高李斯联手篡改始皇帝遗诏,矫诏杀害扶苏公子,赐死蒙恬大将军。 终于令如日中天的大秦,走上末路。 但凡这两个事情,有一个没有发生,恐怕,他现在,还是秦军中的一位。 是上将军呢?还是大将军呢? 仰或者如武安侯一般,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赵佗不得而知。 赵佗站起身来,看着吕嘉,道:“寡人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情……” 赵佗的目光投向南方。 那里是闽越的所在。 “闽越人可能会趁火打劫,这些贼子,从来都是如此个性……” 吕嘉闻言也点点头,对闽越这个邻居,南越人可谓半点好感也欠奉。 错非上面还有个汉朝天子在压着,闽越、南越早就开干了。 正在此时,一个宦官急匆匆进来,禀报道:“陛下,边关急报,闽越人关闭了所有关卡和道路,还调动军队,聚集在边境!” 赵佗与吕嘉闻言,大惊失色! 中国大兵,他们不怕,因为有地利和天时这两大法宝。 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自古征战,天时地利人和占其一,就已经有一战的资本,若得其二,则可以创造奇迹,若得其三,自然战无不胜。 如今南越与中国相比,国力自然大大不如。 但依仗天时地利,据险而守,打消耗战,中国必然消耗不起,代价太大,只能如周灶一般撤军。 最多事后赔礼道歉,多送点钱帛,让长安皇帝面子上好看一些。 但闽越人若加入进来,这事情就大大不妙了。 首先,闽越军队跟南越军队一样,并不怕什么酷暑障热。 人家闽越可能比南越还要热一点。 其次,大家都是在山陵水网地带长大的,不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也不存在什么行军困难的问题。 闽越军队一旦打过来,甚至不需要汉军入场,长安只要在后面当好奶妈,不断刷buff,这闽越军队就能与南越军队分个不相上下。 更麻烦的是,闽越人的军纪,极其败坏,烧杀抢掠,那都是寻常的。 让闽越打进来,所过之处,必然寸草不生。 哪怕事后打退闽越,这南越也要残破了。 赵佗花了一辈子在南越种田,到处修渠道,挖水井,开山凿路,可不是拿来给闽越人摧毁的! 更别说,汉军不可能不下场。 楼船舰队下广陵,长沙兵出梅岭,逾五关,闽越从南而来,会师番禹城下。 到时候,南越宗庙、江山和国民,统统都要陷入地狱! “马上去告诉世孙,立刻奉诏……”赵佗立刻说道。 “诺!”那宦官领命而去。 赵佗看向有些不服气和不情愿的吕嘉,安慰道:“丞相,吾知卿心里不喜,但时局如此……” “丞相下去准备一下,为寡人打点行装,再草拟奏疏,上报长安,就说:南越蛮夷大长老臣佗,幸蒙高帝错爱,太宗嘉恩,不以臣卑鄙,屡有嘉恩赏赐,今臣佗老朽,欲结环衔草,朝长安天子,为高帝、太宗扫墓拜祭!”
“陛下!”吕嘉立刻就跳起来,劝阻道:“陛下!长安龙潭虎xue,陛下若去,臣忧恐不还矣!” 赵佗晒笑一声,道:“丞相不必多言,寡人安知不如此乎?只是……” 赵佗叹道:“如今社稷飘摇,山河动荡,为宗庙江山计,寡人非如此不可!” 赵佗很清楚,他面临的敌人有多么强大。 他又不是瞎子,哪里不清楚,目前这事情背后,彰显的是什么样的力量? 他是秦将,对这种力量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秦军大将,为了捞军功,什么事情没做过? 说你有罪,你就有罪! 吾奉王命,吊民伐罪,弃械投降,可保富贵! 甚至多数时候,秦军连借口都懒得找,直接就先打上门来,你又能怎样? 好在,如今的汉朝不是秦。 汉天子再怎么喜欢战争,喜欢扩张,也要讲脸面,讲吃相。 不会跟秦那样没节cao,明明人家都跪下来了,还非要往死里揍。 而且…… 赵佗将视线投向北方。 哪里是他的故乡,有他的宗族先祖的坟墓。 礼曰:狐死正丘首。 楚辞曰: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 大凡诸夏之人,谁无落叶归根之念? 他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距离当年追随任嚣,统帅征越大军,阔别家乡父老,辞别咸阳,也有数十年了。 多少个夜晚,他午夜梦回,梦到家乡的桃树开花,杨柳飘飘,总是忍不住流泪满面,长太息以掩涕。 此刻,赵佗的思乡之情,更是如盛夏的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寡人走后,丞相当尽力辅佐世孙,治理国家,休养生息,励精图治!”赵佗握着吕嘉的手道:“这南越山河江山社稷,寡人尽托于丞相,望丞相念及数十载君臣之情,为寡人照看世孙及国家!” 吕嘉听着,流泪满面,跪下来三叩首道:“陛下知遇之恩,臣终生不忘,臣虽非中国人,然已知,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陛下数十年来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陛下,禹皇在上,百越先人共证:臣吕嘉愿生生世世,为陛下照看南越社稷,虽百死而不悔,纵海枯石烂,亦不改初心,无论何人,若欲颠覆南越社稷,必先从臣尸体上跨过去!” 看着吕嘉,赵佗沉默了一阵,然后道:“寡人得遇爱卿,寡人这辈子足矣……” 然后,赵佗对左右侍从下令,道:“传令,起先王棺椁及诸将佐棺椁……” 他看向北方,道:“寡人,要带他们回家!” 七十年前,他与任嚣,率领士卒将校及移民五十万,奉始皇帝命令来此拓荒。 现在,当年的手足同袍,已经尽皆死去。 最后一个秦军的司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故去。 这些人的棺椁,赵佗都尽量按照他们的遗愿,通过种种渠道,送回了故里。 但还是有多达数百人的棺椁至今停放在陵园之中,没有归家之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赵佗低声用着秦腔,唱起了这首当年他们出征时高唱的军歌:“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仿佛看到了咸阳正殿上,始皇帝的冠旒,无风自动,大秦的黑龙旗在迎风飘扬。 “朕命尔等,远服百越,拓土南疆!”始皇帝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而自信,让所有听到的将校士卒,人人胸中生出孺慕之心。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想起了当初的那个黄昏。 来自咸阳的使者带来了那个噩耗。 “始皇帝驾崩了……” 大军缟素,士民落泪,对当时的征越大军来说,始皇帝驾崩仿佛天塌一样。 他想起了先都尉临终时,拉着他的手道:“陈胜作乱,国家倾覆,二世昏聩,不当为人主。项羽、刘季,天下英雄并起,我去之后,君身负这征越大军上下数十万士民身家性命之重,应当机立断,绝道断渠,阻中国兵乱。且番禹负山海之险,东西数千里,君自得之,或可为一州之主,甚或问鼎天下也未可知……” “修我甲兵……”赵佗喃喃唱道:“与子偕行!” 当日军歌嘹亮,如今已只剩下孤单一人 “是时候回家了……”赵佗低声对着某个方向说道:“先都尉啊,黄图霸业,天下英雄,到头来,终归也不过是黄土一杯啊,先都尉当年,是否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呢?” “可笑我至今才看穿呀……” “现在,赵佗要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