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芸香（Rue）
“林恩！”怀亚特又叫了一声，“说实话，我们明白你最近很累，不过现在你发呆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林恩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从过多的记忆中清醒过来，他经常希望自己能多忘点事情。“该怎么办呢？”他说道，“这一定是对重要的事情的记录，比如说，神殿有几条冥龙？” “只有一条，难道你希望还有更多吗？”普兰回答道。 “沉船呢？”林恩继续问道。 “两头。长得尤其肥硕。” 怀亚特皱了皱眉：“但是巨兽荒原上有冥龙吗？我到现在连一头都还没见到。” “你最好还是祈祷自己永远别见到它们好了。”林恩插嘴道，“那群丑陋又肮脏的东西一直都是吃腐尸长大的。”他再次尝试着将这里的破败和自己的记忆构成新的链接：这里周围坍塌的高墙，看上去不像是围城的墙吗？曾经的围城空荡荡的，从没有这么多尸骨，但是如果挪去它们，或许这里和四十年前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这就是杜莲罹难之地，她没有死于冥龙的撕扯，而是被黑暗植物缠绕而死，围城里面是不是还能找到她的尸骨？如果，巨兽荒原真的是那座老城的话，那么这里曾经袭击了他和他的战友们的生物，就是四头冥龙。 “这个记录很正确——假如那群冥龙又活了四十年的话。这里以前有四头饲养长大的冥龙。”他喃喃地说道。 怀亚特拽住林恩：“那战场是哪里？”他急切地问道，“它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吗？” “战场……就在这里。”林恩环顾四周，他意识到在那个损毁的面具旁边，还有一根折断了的法杖。在更远处，他似乎可以看到已经快要风化殆尽的石头肢体。他痛苦的一字一顿地说道，“这里到处都是遗物，我们正站在他们的尸骨上面。” “那么这里还有三头冥龙吗！”怀亚特惊恐地倒吸一口气。 林恩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就是他最后逃遁过的道路，尽管它们已经彻底被黄沙掩盖，但是他想起来了被黑暗植物攀附着的神殿大门开关。就是它使两人险些在这片战场上丧命，成为黄沙掩盖的残尸败蜕的其中一员。 “我们应该先回去，”他有些不忍再看下去了，“明天我们就离开巨兽荒原。既然有陌生人在不断监视我们，我们就先离开这里，看看那个人会如何反应。” 怀亚特点了点头，准备去叫普兰和他们一起返回营地，但当他转过头时，他意识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普兰看上去已经没了精神。“你还好吗？”他扶住了普兰的肩膀。普兰像遭了电击一样，全身觳觫，把身体躲向一边。怀亚特立即想起了普兰受伤的左肩。天呐，抱歉！他带着歉意把手拿开，顺着他的后背拍了拍。普兰一声都没吭，但是显然他正在忍受着疼痛。他的肩膀因那处伤口而痉挛着，怀亚特尝试着用手压住它。 “别碰我！”普兰尖叫着说道，他的声音嘶哑了。 “露娜告诉我他受了伤，”林恩望向怀亚特，“难道今天他的伤口撕裂了吗？” 怀亚特摇摇头：“并没有，但是露娜和我说，他是被冥龙的犄角刺伤了。” 林恩立即露出焦虑的神色。“是吗？那你最好尽快跟我走，”他对普兰说道，“这种事情难道容得了疏忽吗？”他训斥道。 “疏忽了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普兰有些吃力地说道，“但是……我不明白，这里感觉好冷啊。” 林恩抓起了普兰的手，那毫无温度的手指冰得他一颤，看上去情况似乎比听上去更严重，普兰则没精打采地把头歪向一边，极力支撑着身体。“靠在我身上，”林恩说道，“好，走吧！一步一步地走，不远了。” “你们是要埋葬我吗？”普兰又问道。 “不，说哪里去了！”林恩说，他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欢快点，可他心里却既害怕又同情。冥龙夺走了他那位扎着脏辫的朋友的生命。“我们这是去医疗室，让露娜好好看看你。” 他们穿过山门，走进高高的城墙包围着的巨兽荒原，拐上通往营地的大道，林恩支撑着普兰的身体，两人一步一拖地走去，普兰的状态似乎一下子差到了极点，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身体在左右摇晃。林恩和怀亚特半拖半扛地把普兰弄到了医疗室外面，但是林恩能听到，帐篷里面正在吵闹，大概露娜正在处理她新来的病患。 “比尔，帮我告诉露娜，普兰好像病了。”他对从身边经过的人说道，“我最好还是等在这里。” 听到命令的比尔连忙点点头，赶紧挑开帆布帘子进去，里面应声传来了露娜的一声怒吼，吓得怀亚特浑身哆嗦。林恩倒是对此习以为常，他轻轻扶着普兰坐下，躺在一块有阳光的沙地上，自己坐在旁边，把普兰的头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轻轻地抚摸着普兰的身体和四肢，用双手握住他的手。当他碰到普兰的左手时，感觉到它像冰一般冰凉。 没过多久，露娜就亲自来找他们了。“把下一个青蛙脑子的傻帽给我弄进来！”刚刚出现在门口的露娜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咆哮，这一声河东狮吼连昏昏沉沉的普兰都连同着叫醒了，抖抖索索地抬起头去看，紧接着他就看见露娜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他眼前。 “我能走！”普兰刷地就站了起来，他尖声嚷道，“别碰我，我能走！”他重复着。 露娜看着他：“行了，你这样的伤又不是我吼两嗓子就能医好，进帐篷里去，好好躺着吧。”她的语气像从山坡上冲到平地来一样，一下子缓和下来了。 “怀亚特！”她喊道，“你得帮我找点东西，我需要芸香的枝叶和籽。” 林恩茫然地看着怀亚特，对方则露出了震惊无比的表情：“我们连金盏花都没能找得来，现在你又需要芸香。”他说道，“这种鬼地方怎么可能长得出芸香？” “那也去找！”露娜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普兰需要这个。离雨林越近芸香越多！” 林恩站了起来：“你需要帮忙吗？”他问道。 怀亚特点了点头：“感激不尽。” 林恩立即跟随着怀亚特飞奔出去，他们穿过黑山门，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迷雾的对面狂奔，他们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地大口喘息，在逐渐变得坚硬的地面上停下，展现在面前的竟然是一大片浓密的树林。尽管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们已经来到了暮土和雨林的边界，但林恩无法从这片丛林中看出任何生机。在树木稀疏的空地上，一大片一大片枯萎黏滑的黑莓丛生长在这里，凤尾蕨长得七零八落，像是被河狸大嚼过一样，在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沼泽的边缘，丛生的草叶就这么从泥巴中生长出来，原本的嫩绿色因此而变得灰暗了。 “这里……真的是雨林吗？”林恩忍不住问道。树林中飘来的阵阵腐朽的气味使他感到有些反胃。 “理论上，这里属于雨林的管辖范围内，这片森林名叫阿比斯莫（Abismo）。”怀亚特解释道。 “听上去你了解这里？” 怀亚特飞快地摇摇头。“我可从没来过这里，看上去，雨林的管理者小姐不太喜欢这里。” “我们快点在这里找找吧。”林恩说道，“说真的，我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分钟。” “可是我们接下来要来这里，对吧？”怀亚特追问道，“普兰答应我，你们一定会来阿比斯莫。” 可这里只是一片散发恶臭的丛林！林恩险些把这句话说出口。无论如何，这里确实无人踏足，或许这里值得探索。他开始走进丛丛的灌木，将那些枯黄的枝叶拨向两边，尝试着翻找草药存在的痕迹。怀亚特在另一边沿着粗糙的地面搜寻。地面上石块突起，树根盘绕，像是想要绊倒他们。林恩开始钻过茂密的灌木，他不得不贴近地面，避开那些伸到道路上的藤蔓。过了好半天，他们终于进入了一小片空地。阳光正沐浴在这片珍贵的土地上面。 “我想这附近一定适合草药生长。”怀亚特说道，“但烂泥塘的味道使我什么都闻不到。” 林恩又朝空地中央走了几步，环顾周围的植被。他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丛丛被啃过的茎杆，以及一些零散的叶片，由于阳光的照射，已经开始枯萎了。 “噢，不！”他嘶吼起来。 “怎么了？”怀亚特问。 “这里什么都没有。”林恩咬着牙说道，“有什么东西把它全吃了——一定是某些啮齿类动物。” 怀亚特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开始在土地上翻看起来，但显然他什么都没能找到。“这可真是场灾难。”他狠狠地说。 林恩沿着空地缓缓绕行，看看是否还有存活下来的植物。正当他为一无所获而沮丧时，却突然嗅到花朵那浓烈甜蜜的气味朝他这里飘了过来。他停下脚步，感到十分疑惑。 这气味像是很多植物散发出来的，可为什么我看不到它们呢？ 林恩仔细地嗅闻着空气，循着气味前行，不一会儿，他便追踪到空地边缘的一棵山毛榉树下，气味是从树枝上飘下来的。 “靠，草药会长在树上？”他嘟囔着。 可林恩还是无法否定自己鼻子做出的判断。尽管疑惑，他还是开始爬上树，攀上了第一根树枝。他抓紧树皮，盯着树枝与树干连接处的浅洼。那里积满雨水，几株开花植物就漂在上面，它们的根浸没在水中，因此都还活着，看上去十分新鲜。 “怀亚特！”林恩兴奋地呼喊，“我找到草药了！你得快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植物？”他抽出一根草茎，把它扔给怀亚特。他站在树下的同伴仔细的观察着这株鲜嫩的小叶植物，激动得似乎已经全身发麻了。 “这就是芸香！极巨之鸟啊，就连籽也都在！它们怎么能跑到那上面去的呢？”他开始把这些珍贵的植物拢成一捆。 就在这时，远处的灌木之间传来了响动。林恩警觉地立起身子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那里什么都没有。 “把它们带走吧。” 有一个声音从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听上去是一个女孩。 “你是谁？！”林恩大声问道。 “你们没必要非得知道我是谁。”那个声音说道，“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你们见过我。”她恳求道。 “为什么不？”怀亚特追问道，“我们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路（Rue）。”那个声音回答道。 “……芸香？”（*Rue意为芸香科芸香属的植物）林恩疑惑地问道，“你应该立刻现身。现在你看上去像是一个不停监视我们的间谍，你是否来自于雨林？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远离我们，我们不会进入你们的市区，也不会盗运暗石。” “不……没必要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帮助你们，或者说是，帮助普兰。”名为路的少女回答道。 “普兰？”怀亚特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又是一头雾水，“难道你从霞谷来吗？” “我就住在这里。这片树林里。在你们来到黑山门之前，我就在这附近住着了。” “为什么……”林恩迷惑不解地说道，“为什么是普兰？” “因为他曾经救过我的命。”路如数家珍般小声说道。 怀亚特向空地的边缘大步走去，他想弄明白到底是谁在那里，但是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眼前阳光的照射下，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影子，再抬起头，便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身披色泽艳丽的红色斗篷，在这斗篷鸟羽状的边缘还镶嵌着漂亮的金边。少女留着一头几乎快要触及肩膀的、绢丝一般的头发，犹如洋娃娃般的长相则是她的最大特征，她端正的容貌简直就像是经过精密测量的人造物品。她正将眼神笔直地投向前方，摆出犹如经过尺规测量过的完美姿态。 “我想，普兰会很希望见到你。”怀亚特开口道，“你得允许他知道是谁救了他，对吧？” “他没必要知道。”路低下头，“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这样吧，我送你们从这里离开，你们回去吧。我知道你们还会来这片森林，没关系，我会给你们指路的。” 她开始转身向森林外面走去。“治疗冥龙造成的伤口还可以使用瓦松，一种在地面生长的很矮小的多rou植物。”她快速地说道，“在荒原就可以找到它们。” “谢谢。”林恩回应道，他和怀亚特小心翼翼地跟在路的身后，“你知道的草药知识可真多。” “我只是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这都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路解释道，她身后斗篷上的八枚翼标在阴暗的丛林中熠熠生辉。 “谢天谢地，普兰这次得到的帮助可真够多的。除了威尔把我们从沉船那里救下来，还有——”怀亚特正要慨叹。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威尔是谁。”路突然打断了他们，她看上去烦躁极了，“但救下普兰和你的人是我。我在沉船的桅杆上看到了你们被冥龙困在船亭。” 怀亚特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除此之外，我上一次在神殿放下了草药，为了让你们发现。森林里的兔子经常啃食草药，所以我把它们收集起来，一点一点送给你们。” 林恩和怀亚特对视一眼，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话来。路也没有和他们继续说下去，他们开始缓缓穿过那大片大片的戈壁，阴暗背光的山门出现在面前，路似乎没有打算停下，开始习惯性地贴近山石墙壁的一侧，继续向里面走着。就在刚刚通过这里，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路又一次消失了——就像是做梦一样，突然间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这使怀亚特和林恩不断地面面相觑。向前望去，驻扎的营地就在眼前展现出来，路已经把他们带回了营地的门口。 “真不可思议。”林恩说道，“她就那么消失了。” “我想这一定是某种魔法，可以把她从我们面前传送到什么地方。”怀亚特猜测道，两个人一边议论着自己对这种谜一样的事情的看法，一边带着珍贵的草药回到露娜那里。露娜似乎刚刚把普兰安顿下来，而她新的病号正好奇地看着怀亚特和林恩一同从帐篷的门帘那里进来。 “我们找到了芸香。”林恩对露娜说道，并将那一捆草药交给她。 “我们还见到了一个陌生人，她一直在近期在把草药送给我们。”怀亚特抢先说道。 路不是告诉你要保守秘密吗！林恩差一点把这句话吼出来。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身边的怀亚特。 “不管怎样，我们拿到草药了。”露娜抬起一只手让他们噤声，“辛苦你们了。快去休息吧。”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帐篷时，悬挂在桌子旁边的一个瓦罐突然坠落，砸在地面上摔得粉碎。一时间帐篷里的四个人都闭紧了嘴巴， “是谁在那儿！”露娜大声疾呼。 就在几个人惊愕不已的时候，普兰安静地从他的床铺上坐起，摸起放在床头的短剑，大步流星地走向帐篷的角落，在那里有一个轻轻晃动着的影子。 “我闻到了恐惧。”他皱着眉头说道，用右手拔出武器抬手一剑刺中了木质桌子的一角，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但是有一个娇小的影子一下子被控制在了桌子的旁边，紧接着地面上传来了物体摔落的闷响。 “是谁在这里，却还没有胆量面对我们？”露娜飞快地赶到普兰身边，对着帐篷质问道。 身影渐渐地在这个帐篷中显现出来，林恩一下子就猜出来这是谁。是路——正瘫坐在桌子旁边，她红色斗篷的一角被普兰的短剑刺中，狠狠地钉在了桌子上。她现在无法挣扎逃跑，只能坐在地上任由摆布了。 “抱歉……我很抱歉！”她立即说道，“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普兰露出疑惑的神情，他把手从剑柄上移开，剑尾轻轻震动了几下。“我可不希望你说谎，”他说道，“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路轻轻地向后退了退，靠在了帐篷的布面上，她颤抖着说：“我会向你解释的，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普兰老爷？” 似乎是因为听到这个称呼而感到极其惊讶，普兰也向后退了半步，将剑咔嚓的一声拔出收鞘。 “那么，你说吧。”他说道，“别耍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