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绍韩中
次日,邺琯的精神就委顿了不少,但她还是想要绍韩林曦在房里待着,并用眼睛示意林曦多说些话。【】林曦有意引她开心,一会儿说书上的笑话,一会儿说现实中的笑话,妙语如珠,叮叮当当散了一屋子,最后连绍振一也笑得不行。 中午吃饭前,绍韩最后离开,邺琯拉住他的手:“绍韩,我会告诉你的姆妈……你从来没忘记她,你一直想着她……” 绍韩沉默着看着她。他很想说点什么,但是说不出来,他想抓住她的手,但他不知道抓住了该怎么办。邺琯竭力凝望他的脸,她看出他的茫然和慌乱,她舍不得,于是,她放开他的手,轻轻的划一划:“去吃饭。” 下午,邺琯小睡,睡的时间很长。姚桃最先发现不对劲,输液袋里水位总不降。她匆忙跑出来打电话。 邺琯病情已无奇迹的可能,然院方还是派出了3个专家。简单的诊视后,医生示意将针头拨掉,将特护叫到一边:“进入临终护理。” 晚上,邺琯的左脚开始发紫。四个特护谁都没离开,一抵一换的密切观察。夜里,邺琯醒了好几次,看她们都坐着,划了好几次手,意思叫去睡觉。姚桃上前低声说:“白天有人换我们,不累。”看她还是不安稳,又说:“叫林曦去睡好吧?”她稍点点头,眼中还有话似的,她便更近一点:“叫林曦陪着绍韩去好吧?”她动了下嘴角,竟是笑了笑。 林曦出来,见一客厅的人,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鸦雀无声。按林曦的经验,邺琯不会这么快,但看着这多人全守着。她不自觉的就有点着慌,她再看一遍,还是没找到绍韩,便眼看着绍钥,急急的问:“他呢?”她的声音本不大,只是这屋里太静了,一声出来,好似空寂的夜林里起了一枪,立时扑棱棱的鸟兽齐出。 绍钥忙起身,冲着人群一摆手,起身的立时又都坐下。然后他拉着林曦上楼。开门之前,他郑重的说:“你就在这儿啊,哪儿也别去。他上一个妈去世,他吓病了好几年,这次要再病了,没人顾得了他。”说完,把门一开,直接推她进去。 绍韩房里只有一盏极小的灯,林曦刚进去眼睛适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的看出家具轮廓,她忙轻轻叫一声“绍韩”。没人答应。她又喊了一声,这回声音大些,就听浴室那里应了一声。她磕磕绊绊的走过去,一边问:“你在干嘛?” 临近了,就见浴室里灯光乍亮,刺得她忙用手一遮眼。 绍韩埋在大木桶里,只一个脑袋露着,看见她,惊惶而短促的叫了声:“她死了!”还没等她回话,他一下子把头缩进水里。 林曦看着桶里气泡直冒,几要吓死,她两步抢过去,伸手去捞他,一边低喊:“没有没有!她睡了!” 好一会儿,绍韩终于冒出头来,眼睛通红,也不知是哭的,还是泡的。林曦怕他再潜下去,赶忙用胳膊勾住他的手臂,架在桶沿。他头上脸上全是水,滴滴答答的四下乱流,他也不擦。 林曦看着,不忍,遂轻声说:“你别动啊!”一边把手撤出来,取了毛巾给他揉揉头发,然后再细细给他擦干脸。 “她要死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她们都死了……我看不见她们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绍韩脸上淌下来,掉进木桶,“吧嗒”有声。 “能看见的,最多五十年吧,我们也会死的,那时就看见了。” “五十年……” “很快的。你都三十了。你想想这三十年过得快不快?一眨眼就过完了。”林曦四下乱看,得让他赶紧出来,在那么个凶器里,她真心惊rou跳。 “你衣服呢?” “橱里。” “你别动啊。我帮你去拿。” 橱里衣服还真是不少,林曦找到放内衣的格,挑了条宽松的黑色半截裤,她想再找件t恤,但怎么也找不着,想想不放心他一人在那儿待着,赶忙回来:“你快起来,先穿这个,我再给你找上衣。” “我穿睡袍。” “你先穿这个!快起来!” 绍韩无奈,一扶桶边,真的直接站起来。 林曦怎么也想不到他都不等她出去,就这样做出水芙蓉了。她“哎呀”一声,立时将脸背过去。可恨裤子还在她手上,她遂往后直挥手:“拿着拿着……”等感觉着他接到了,她一刻也不停,一步从浴室跨出去。 绍韩来不及擦身上的水,套上半截裤,鞋子都没穿,忙忙的出来,正见林曦在门口,似乎在开门。“是你,是你让我起来的!” 林曦扭了两下把手都扭不动,心知必是被绍钥反锁了,她又气又急,听绍韩还说出那种话,当下没好气的回:“你多大了?你上幼儿园呀?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你不会等我出去啊?” 绍韩看她之前还那么关爱,如今一下就翻脸了,他有些发蒙,遂怔怔的站着。 林曦打不开门,也站着发愣。 好半天,听绍韩问:“你要出去吗?” 林曦侧脸看他一眼,冷冷的回:“我出不去,门锁了。” 绍韩不相信,“吧吧”的走过来,拧了拧把手,真是打不开。“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绍韩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出她话音里带了愤慨,他下意识就回:“不是我!” “那是我了?” 绍韩伸手在门后墙上按了一下,房里立时一片光明。他看一下阳台,手机在那儿。他两步奔过去。 “绍钥,我门锁了,你叫人来开。” “绍钥!绍钥!” 他听着电话里的盲音,抬头去看林曦。林曦靠着门,也看着他。 他又拨绍钥的电话,绍钥没接,直接挂断。他心里蹿出一股怒火,狠狠的一扬手,那个手机被他直贯出去,重重的砸在浴室的玻璃钢外罩上,瞬间四分五裂。他又走回门口,拉开林曦。 林曦从未见他在自己面前发过脾气,惊愕之余,真给他一下拉开。 绍韩运足劲,对着门狠踹一脚,大喊:“开门!” 林曦想也不想,一下子扑上去,双手抱住他的腰,死命把他往后拖。 楼下听见动静,立时站起一排。绍钥摆摆手:“没事儿。”他毫不担心,他赌林曦不敢由他闹下去。果然,一声之后再无动静。他微微一笑:伯母,我可是什么法子都用到了,现在就看你儿子的了。 绍韩不解气,还要再去踹。 林曦死死抱着他,一叠声的说:“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绍韩喘口气,站稳了不动。林曦缓缓把手松开。 绍韩先没注意,等她松开了,方觉得原来她抱着自己,她的胳膊紧贴他的小腹。他想仔细回味一下,但除了她离开时的那一抹微凉滑腻,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一瞬,他简直不知怎么懊恼才好,就像走了三天沙漠,好容易掬到一口水,偏又给他洒了。得而复失的悔恨和失而不可得的沮丧令他的脸显出极度的难过,看在林曦眼里,便成了被错怪的太委屈。 她忙忙的往另一个橱子去,果然,这里挂着好几件睡袍,她挑了一件藏青底白草纹的,担在手臂上,慢慢走回他身边,“给你。” 绍韩已经明白,她主动帮他做事,就是道歉的表示。他接过袍子,没穿,后退到阳台,重重的坐到藤椅上。 借着灯光,林曦看地板上都是水渍,那个手机的零件也掉得到处都是,她遂进浴室找了条毛巾,蹲在地上一一擦净,并把手机尸体归成一堆包着。 做完这些,她无事可做,站也别扭,坐也别扭。再看绍韩垂着头一动不动。他的脸是浅褐的,但身上的皮肤却颇白,尤其映在一堆暗色的衣物里,象一块闪着清冷微光的玉。 “有一个人,他很爱一个女人,他想跟她结婚,可是她要杀他。”绍韩慢慢抬起脸,“后来他就自杀了,他不准他的兄弟们替他报仇,他说他愿意死,那个女人又爱上他了,还要给他生孩子。” 林曦听得稀里糊涂,都不知该怎么问。 “我也愿意死……” “我不想再等五十年……” “她们喜欢我,我想和她们在一起……” “我在你户头存了钱,够你用……” 他又垂下头。 “你喜欢谁就喜欢谁,我看不见……” “我不会再让你生气……” 林曦无声的流了许久眼泪,后来鼻子塞住了,她努力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揉通,只得用力的吸了一下。 绍韩听见声音,抬眼看过来,见她站着抹眼睛。她本来身形就细,如今侧站着,再被灯光削薄一点,更显得像个影子似的。他望了会儿,坐不住,迟疑着走过去。近了,看出她真的哭了,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鼻子红成一片,他立即把袍子递给她。 林曦接过按在脸上,想反正他也看见了,还不如痛快些,遂低低的抽泣起来。绍韩不知劝什么好,想想自己也伤心,便拿起另一只袖子擦眼泪。林曦哭了会儿,忽发现他又哭起来了,便将睡袍往他怀里一塞,自己往阳台去,坐了另一张小藤椅。 绍韩觉着林曦不哭了,自己也不该哭了,遂穿上那件睡袍,又往阳台来。 林曦没想到他还把那件袍子穿上了,上面她都擦过鼻涕了,正好在胸口,揉皱了一大块。两人红着眼睛互看看,也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沉默好一会儿,绍韩开口问:“是不是有人逼着你对我好?” “谁逼我?”林曦奇怪。 “你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 “我什么时候不好了?”林曦真有点生气,她觉得她现在对他真是挺好的,从前她爱理不理的,他倒什么事没有;如今她对他已经够好了,他反而得寸进尺、无理取闹。 绍韩听她口气变硬了,便不说话。 林曦想想,缓缓声音:“我什么时候不好?” “你说话的口气,很烦我……” 林曦纳闷:“什么时候?” “刚才就是,还有昨天、前天都有。” 林曦仔细回想,还好啊,她也就是随意了一点,不像以前那样端着。思及此,她突然怔了一下。她是这样的个性:越是不在意的人,她越客气;越是亲近的人,她的要求就越高,苏哲和方毅,她永远是生苏哲的气多,虽然有着他笨些的原因,但她的苛求也是重要因素。小小一个不周到,她就会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立马就会在神情和语言上表现出来。 要按她从前的脾气,她立即会回:“你是不是男人呀?你有没有肚量呀?”然后甩手走人,等着他来俯就。然而在此刻,她举起右手食指:“你知道我为什么戴着?” “你妈要我照顾你,我肯定能做到,所以我戴着!” 绍韩看看她,不说话,片刻又垂下头。 林曦瞅着他,心里真有点乱,这是他第二次跟她提死了,要搁外人,铁定认为他说着玩儿,她跟他处久了,知道决不是这么回事。 邺琯应该就在这一两天了,大事一出,人山人海,手忙脚乱,就算她寸步不离,也不可能确保到每一分每一秒,至少他得上厕所吧,至少他得洗澡吧。她想着万一就在她顾不到的那一瞬,他…… 丝丝寒气从她脚下钻出来,几乎一刹那就漫延至全身。她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对上他的身影。 他仍是坐得很直,几乎就没动过,即使灯是暖黄的,映在他脸上还是发青,他的侧面线条很硬,但她看出的不是刚强,而是孤单。他的眼睛就那样的看着地上虚空,许久也不眨。她想起他曾说过的,从前他也一个人坐着,从早到晚,她想像是否就是这个姿势? 她突然想算算他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居然有6年了! 她仔细的想,却发现他于她总是糊糊的一团,他只是徘徊于她身边的那个人。她心情好时,会跟他说两句话;她心情不好,从不理他;然而她需要他的帮助了,他总是最快最好的做到,而后她感谢他,他欢喜的微笑。她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绝大多数的她陪他的时刻,都是她用于交换他的帮助,是她付出的感激。 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苏哲方毅对她好,她对他们也好,他们之间的好是平等的,而他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不计回报的对她好,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六年!占据了她生命四分之一的六年!
绍韩觉得了她的凝望,转了脸过来回望她。 看惯了苏哲方毅的脸,他的脸显得太普通。然而,他的眼睛却有着不同于他们的纯粹,他能很持久的看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无论是冷,无论是暖,他都能彻底的剖白给你,没有一丝含糊混沌。苏哲有时的眼神很像他。 林曦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害怕那里面的光泽,纯真纯净,她不敢正视,她承接不起。 “我的床给你睡。” “我不困。” 他转过去,复看着地。 “绍韩,你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记得。”他又转过脸来,对她的问话有点奇怪。 “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好。”他一声应过,没问她要听什么,直接说:“我姆妈会做虫子菜,有白虫子还有黑虫子,好吃。” “她会唱歌,很多歌,好听。” “她脖子上的皮软软的,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捏着,捏着捏着,我就睡着了。” 他闭上眼睛,像在回忆,又像在寻找。 林曦听他轻轻的哼出了一声调子,那调子很活泼,但他哼得很舒缓,因而便显的悲伤。他重复着哼了两句,然后轻轻的唱起来,似乎是方言民歌,林曦只听出“放风筝……青风亭……”,还有许多口语化的助词。很长,他唱得很连贯,曲调也很婉转,她第一次听这歌,但她觉得真好听。 “她信佛,每天要念经,拿着一串大佛珠,一个一个的拨,第一句,都是‘如是我闻’。我常把她的佛珠藏起来,她就喊,‘宏宝,傲宝,珠子给姆妈,姆妈给你七好七的。’” 原来如此。 那时,她拦了好几辆车,都冲过她跑了,只有他们被拦了下来,她语无伦次的哀求,说了好多,他们只答应打电话,后来她说了一句,“如是我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然后,他叫她上车,他开去军院,他救了苏哲。 就是因为这句话,所以他伸手帮她。 人与人之间的连结,竟也可以简单至此。一句话,可以缘定今生,同样,也可以缘尽今生。 “后来,她的儿子都死了,她也死了。其实我也是她的儿子,她忘了……” 他突然把左手放到他们之间的茶几上,掌心朝上,林曦几乎是下意识的,立时把右手放进他的掌心里。他紧紧握住:“她死的样子,怕人……” “林曦,你说人死了会转世吗?再变成人?” 要搁平时,林曦会跟他猛侃,但在此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只点点头。 “我也相信她再世为人。只是她变成另一个人,她不记得我了。”他似乎想拿起她的手,但动了一下,还是放下了,随即他收回了手,恢复从前的姿势。 “绍韩,我们一起活着好吗?” 绍韩以为听错了,发愣的空儿又听她说:“我也想过死,死是最容易的事。如果真是生病了,或是出意外了,那也没办法。命该如此!可是自杀最不好了,身边的人会多难过。你想想,我如果死了,你会难过吗?你会的。所以你死了,我也会难过的。” “我对外人脾气很好,可是对家里人、好朋友,往往会发脾气,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生我的气。我说过当你是哥哥的,所以我会冲你发脾气,要是我当你是外人,我会对你客气得很,你想我那样吗?” “没有人逼我对你好,我愿意这样对你。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对我来说,我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了,我会当你哥哥一样照顾你,你也当我meimei一样照顾我,好吗?” 绍韩看着那只朝他伸出的手,细白柔腻,映着那个金镶玉,无法形容的美丽。他觉得还有一件事要确认,于是问:“那个祁,你不是喜欢的吗?” 林曦摇头:“不一样,不是那种喜欢,我说的这个喜欢是爱的意思,我不喜欢祁秋离,我当他是弟弟。我不会再喜欢上人了。” 他有点喜悦,更多的是失意。曾几何时,他只是盼望能留在她身边;又曾几何时,他欢喜于做她的哥哥;可是如今,他想要的是更亲近、更密切的长相厮守,但,她不会予以。 然他还是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 “好。” 林曦起身又取了一件睡袍过来:“你换一件。这件脏了。” 绍韩低头找。 “在那儿,我擦鼻涕了。” 绍韩恍然看见,遂解了腰带脱下。 林曦递给他的空儿,发现他身上并不瘦,小腹上显着肌rou线条,她忽想起之前她抱住他的时候,胳膊下紧绷坚硬,这一念闪过,她忙避开视线。 林曦趴阳台上看看天色,估计要有三、四点了。她看绍韩脸色并不好,遂道:“你睡吧。我常值夜班。不困。” 绍韩忽想起件事:“你不洗澡吗?你可以先穿我的衣服,明天你回去再换。” 他家是全中央的空调,温度适中,只是这个季节不洗个澡确实也是有点难受。林曦正踌躇,绍韩已进浴室去冲木桶。 “你要泡吗?” “不用。” “那来吧。” 林曦想洗一下也舒服,遂进去,等进去才发现原来他这浴卫是没锁的。她虽然很放心他,但心理上还是有点犯嘀咕,于是又探头出来:“你这儿没锁,你不准偷看。” 绍韩原本已经站到阳台上去了,听她这话,也不说话,立时转个身,面朝窗外。 再出来,林曦真觉得困了,看绍韩还背对这边站着呢,便说:“我好了。”绍韩又坐回藤椅上。林曦想自己不比他,明天还得忙呢,于是不客气的说:“我睡你床了。你帮我关灯。”头一沾枕,她便睡沉过去。 绍韩远远的看她半晌,以手柱额,也合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回复很艰难,童鞋别介意! 拥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