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章 王朝覆灭
一夜的喧嚣过后,帝都似乎恢复了平静。昌明观内,道姑拂去殿内神仙像上的薄灰,然后煮上一壶热茶,等待着众人归来。 昨日傍晚,刚刚入夜,红忍匆匆赶到观内。 “师父,”她直接进入房内,“要出事了。” 原来,半月前,她陪林婉在汴郡,然后林婉接到丈夫赵进由指令,说景阳要有变故,于是她便与林婉启程赶到帝都。傍晚时分,赵进由突然代替入宫的朱友达去城外调动雁翎军,因而红忍觉得似乎要有大动作,于是不顾风险赶到观内寻找师父漠刃。 “确实很反常,”漠刃听到红忍的禀报,也感不妙,“今晚陛下大宴群臣,那小子和栗阳是主角,他朱友达是要做啥?” 此时,突然又响起来敲门声,道姑前去开门,原来是翠海先生。 “今天下午,姓郭的小子出现在兴盛坊,”翠海先生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近半个月以来,兴盛坊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新面孔,有的是走贸易的,有的则直接开了店铺。那小子今天落脚之处都是那些新开的门面,考虑到他和张侍郎的特殊关系,恐有变故,于是我特来与先生商议。” “召集所有墨道中人今夜来观内待命,”漠刃下令,“红忍你先回去,一旦有任务我派人通知你,联络方式还是老方法。” 于是在仲秋夜,众人没有闲情雅致去赏月,反而全副装备等待着时局变化,一刻不敢松懈。 “陛下下诏诛杀江孜,张侍郎的金吾卫已经控制了皇宫,仇灿正率羽林卫进攻宣武门。”在外打听消息的翠海赶回观内。 “果真是大事,”漠刃惊起,“告诉红忍,要她保护好钧飞。” “江孜还不能死,张公一家的血案,我妻儿的生死,他都脱不了关系,”漠刃单膝跪地,“翠海,诸位墨道兄弟,事关我失踪妻儿的下落,我要亲手逮住江孜问个明白,还请大家相助。” 于是,北派剑祖、西州刀客带着一群墨家侠客奔向皇宫。 “赵绣寒,”漠刃提着刀已走到院中,突然回头,对着道姑喊道,“我徐逍真不是馋你的身子,我是真得爱上了你!” 他还是那么没正性,那时候了还说说笑笑,道姑想起来心里又气又喜。然而,许多分别也许就是这么不经意,不需要“孤帆远影碧空尽”,不需要“西出阳关无故人”,只是当她醒来之时,发现他已不在她身边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她等待着他的归来,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直到白了发。 “林姿还好吗?”当张钧飞意识清醒,他已经在城外了。 “你是说和你一起,身负重伤的那个女子吗?她已经没气了,被我们埋在城外的山腰上了,”旁边的人边说边指,“你看,就在远处小山上的松林里,在一棵青松旁边。不过你还是别过去了,追兵就在后面。” “感谢诸位相救,不知你们是何方势力?”张钧飞问道。 “那可要让张公子失望了。”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张钧飞回过头来,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走过来,装扮明显不同于其他人。她听声音应该不到二十岁,虽然面部被轻纱掩住,但依然掩盖不住那若隐若现的清秀眉目,他的身材瘦小,但很灵活,腰间挂着一把宝剑,剑首硕大,形如三耳云头。 女子戴着面纱,张钧飞仔细观察,却也看不见真面目。 “本来这帝都之事与我无关,我也只是受托要保护公子,幸而公子命大,才让我有机会出手相救。”那女子又说。 “不知是受何人之托?”张钧飞非常疑惑,他在想难道是李继存派人保护他? “那自然是与你亲近的人了。”姑娘的声音很悦耳,轻柔和缓,并不像一般侠女那般冰冷。 可能还是姑姑吧,关键时刻又是她出手搭救自己,张钧飞想来有些惭愧,自己就是那个不省心的孩子。 “您的恩人托我转达,公子务必照顾好自己,坚持内心所愿,万不要一心寻死,不能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那姑娘又说,“还有,别再轻易相信女子的话,哪怕是情话。” “我不会比仇人先死的,”张钧飞问道,“不知姑娘来自哪里?” “我们本就是过客,公子不必追问。”那女子接着说。 “既是过客,是否可留下姓名?”女子已率众人离去,张钧飞依然不死心。 “红忍。”女子转头,面纱随风浮动。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郭嵩和李睿琦一行人赶到了潞阳,被石恒接进城去。石恒十分惊讶,没想到自己离开帝都不足一月,居然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立马派人把消息送到晋阳,同时护送公主一行人前去面见李淄坐。 自李淄坐生病以来,河东严密封锁消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以防外人趁虚而入,只有沙陀上层各部首领、以及李淄坐的绝对亲信才知道。李淄坐的病说来奇怪,似乎不是很重,清心修养就好转了不少,但着急上火立马就会加重,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帝都事变的前两天,朱奎手下大将孔勋在陇右击溃王懋征弟弟的大军,雍州前线形势大好。然而不久,帝都即将大乱的消息迅速送到了朱奎营中,帝都急需他回去主持大局。棋局走到了这一步,远比在雍州围困王懋征重要得多,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被朱奎大军围困日久的凤翔守军也日渐疲乏,在河东援军无望的情况下,最终二人终于达成了合约。朱奎急于撤军,凤翔也没有失地,王懋征表面上以朱奎为盟友,二人对此都很满意。 张钧飞趁着夜色又回到了小山上,这里紧邻一个村庄,狗吠声断断续续。山上没有太多的树,一块松树林突兀地嵌在山岗之上。在月色的指引下,他终于找到了一棵松树下的一处新坟,这里面大概就是林姿吧。他本想把她带走,找一块安稳地方,再买一副好棺材,为她好好安葬,而此刻却又犹豫起来。 也许这里就很好了吧,再无人打扰,她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他恨自己,耽误了她人生最好的几年,没有给她一个合适的名分,也许他爱林姿远没有林姿爱自己那么深,就像林姿所言,她在他心中一直都不是第一位的。他的人生尚短,却已经辜负了两个人。 张钧飞思来想去,自己是去河东投奔李继存,还是回西州争取族人的支持,抑或学霸王自刎乌江,一了百了倒也清爽。他感觉到了秋夜的寒意,风吹草木,凄凉无比。 仇灿带兵杀掉了如此多的帝国贵胄和王公大臣,实际上直接挖断了王朝的根基,帝国大势已去。朱友伦借机铲除了宦党,控制了皇室和贵族,这是朱奎经营多年的成果,他为这一天筹划半生。朱奎怕是就要称帝了,李继存嘲笑自己,没想到自己还成了新王朝的开国功臣。
张钧飞倚卧在树旁,饥寒交加,他累了,不想去想这些糟心事了,他要好好地睡一觉,他突然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与天地共眠的感觉。 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看见一个老者出现在面前,那似乎是在景山学堂,那老者似乎是郭啸。 张钧飞:“老师,如今的人利欲熏心、尔虞我诈,我实在见不得那么多人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我满怀理想走入朝堂,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生逢这样的乱世,究竟该如何处事?” 郭啸:“如今呢,道德沦丧是常态,因而很多人乐于到处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官嘛,也就是为了争名夺利,因而,即使你说你不是为了名利,是为了解救苍生之苦,可谁会信呢?如果你去与君主讲仁义道德,君主会认为你是用他的恶突显你的美德,你就有被杀头的危险,商纣杀比干便是如此。即使君主圣明,王公大臣没准也会合起伙来挑你的毛病,如当年的沈铭,明明一片忠心却被众人排挤。以前尧舜也会攻打别的小国,杀人家君主,让生灵涂炭,这都是名利带来的。名利这道坎,圣人都很难跨过去,何况你呢?你有什么不一样?如若你屈服了,便只能卑躬屈膝,你愿意吗?” 张钧飞:“我可以恭逊谦虚,努力专一,这样行吗?” 郭啸:“若赶上朱奎那种飞扬跋扈、喜怒无常的君主,杀人如麻,只图自己舒服,几十年道德感化都不行,你能让他顿悟?” 张钧飞:“那我坦诚直率,尽好人臣之礼。” 郭啸:“你还是一介凡夫。” 张钧飞:“那该如何?” 郭啸:“你先斋戒。” 张钧飞:“何为斋戒?” 郭啸:“专注你的意念,做好分内之事,不要听不要想,做到内心空冥。” 张钧飞:“不听不想,那我岂不不存在了?” 郭啸:“对的,就要这样。进入官场这个牢笼,就要不为名利所动,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只做必须得做的事情。” 张钧飞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仔细回想梦中细节,似乎有些明白。处在这样动乱的人世间,如果自己内心不够安定,即便再怎么踌躇满志,进入到是非圈子中也是危险重重,不仅可能自己内心堕落,甚至丧失性命。 当张钧飞返回帝都,正遇朱奎率军返回,如他所料,朱奎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关进了大牢,毕竟张钧飞对他还是有些用的。朱奎把自己塑造成力挽狂澜的英雄,短短一月时间,先是争取加恐吓帝都内贵族的残余势力,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又利用这些势力说服了惊恐万分的皇帝和太后交出权力,最后带着他们一同迁都万江,还一把火把皇宫化为灰烬。 当年起义军入城,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下也未尝敢把份庄严神圣付之一炬,可终究躲不过宿命。亭台楼阁,碧水珠帘,熊熊大火之后,终成残垣一片。想当年,灯火繁华,羽衣霓裳,此刻,连同长眠于此的王侯将相们埋于残砖碎瓦,往事终化云烟。岁月流淌,历经沧桑,凌烟阁里的英雄们连同他们的画像一同倒下,一个王朝终于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