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江宁府外,石头津。 江宁自古繁华,这石头津又是本府数得着的大码头,自是忙碌异常。 午后申时,甲三组小组长张迎水带着自己班组的十名兄弟来到岸边市易司旁的一座简陋木屋前,却见屋外已聚集不少精壮汉子。 张迎水笑呵呵向邻居、乙六组小组长姜望问道:“老姜,今日罗大哥怎这般早招咱们回来?莫非要提早放工了?” 姜望勾头往木屋内张望一眼,嘿嘿一笑道:“罗大哥说了,今日仲秋,大伙都早点回家过节。喏,大哥还给咱每人包了一封点心、一刀猪rou” “哎呦,咱们也和衙门里的官爷一般了,过节竟也有贺赏,哈哈.” 可是有段时间没吃见过油腥了,张迎水也勾头一看,见屋内房梁上挂满了两三斤一条的肥猪rou,不由直乐。 姜望看着领了贺赏喜孜孜离去的兄弟,却感叹道:“都赖罗大哥有本事啊!若非他将咱们弟兄们拢在一处,别说吃rou,便是稀粥也混不了个水饱。” 这话登时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张迎水也道:“是哇,若非罗大哥,咱们还被人骑在头上盘剥哩!” 木屋不大,此刻已堆满了打好包的点心和猪rou。 楚王扶危济世,庇护淮北百姓的故事天下皆知,供奉他,正合了行会要求的‘仁’字。 “二幺,你怎来了?”张迎水回头见是幼弟,不由惊奇道。 张迎水似乎也觉着自己强人所难了,可娘子又不能不救,一着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张迎水忙不迭答了,上前领取贺赏时,一直坐于案后的漕帮二当家罗洪忽道:“张兄弟,这封点心里有淮北仲秋时吃的月饼,还有一些鸡蛋糕,后者软糯,可给你那没了牙的老娘品尝。” 码头嘛,自古便是混乱之所,律法的存在感几近于无。 张迎水紧张之下,拔腿就往外跑想要赶紧赶过去看看。 说话这人,一身粗布长衫,手持白折扇,颇有点落魄书生的味道。 “回苏师爷,拿的完,拿的完.” 但张迎水一点不敢小看这位名叫苏晟业的师爷.当初罗大哥刚来时,和泼皮冲突,这位看起来文绉绉的书生,可是敢掂刀砍人的! 并且,他还是行会‘智’字堂的堂主,罗大哥之下第一人。 如今,石头津近千力夫尽数加入了行会,罗大哥为方便管理,以十二天干将千人编成十队,每队十组 其中,有专职干活的,有专门打熬身子预备和抢地盘的泼皮打架的。 “嘿嘿,我家娘子煮的一手杂鱼羹,大哥能不能给我家留个地方啊” 这幅半身画像内,是一名威风凛凛的青年将领 对外,都说这是汉时名将冠军侯霍去病的画像,却也有人私下讲,行会供奉的是大齐楚王. 如今,和楚王有关的小人书早已流传的齐周遍地都是。 一说这个,张迎水神色不由一黯,“哎,苏师爷有所不知,那纺场的营生都不是人干的活!她们一天上工七个时辰,中途连口水都不让喝我那小姨子在纺场干了三个月,不但一文钱没挣到,还被倒扣了两个月的工钱.” 罗大哥一战成名,渐渐石头津的力夫开始主动加入,托庇于他。 “迎水,你队加上你共计十一人,你一人可拿的完?” 为防止引起官府忌惮,负责战斗的队组对外又叫做‘义字堂’。 罗洪尚未作答,一旁的苏晟业却道:“张兄弟,我记得你家娘子有份作工的营生,怎又想来此做小买卖啊?这生意可cao劳的很,你家娘子能吃得了这苦?” 虽不清楚这家纺场背后东主是谁,但能成为江宁第一场坊,背后必定有大人物撑腰。 起初,他们几人也像张迎水等人一般,被工头盘剥、被牙行盘剥、还大小泼皮盘剥,一日挣来的钱大半要拿来孝敬各路小鬼。 张迎水、姜望这些人早已习惯了,但罗大哥却是条过江猛龙,大概摸清当地己方势力后,果断与泼皮开战。 随后几个月里,罗大哥成立行会,将攀附在力夫身上以吸食血rou为生的工头、牙行一一掀翻。 可刚走到门口,却又忽然驻足,回头看向了罗大哥和苏师爷张迎水心知这回婆娘闯了大祸,他一个人赶过去又有甚用? 只是,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城内和律法空白地带的石头津码头也不可同日而语,罗大哥会帮自己么? 心急如焚之下,张迎水哆嗦着嘴唇开口了,“罗大哥,我我家娘子自幼性子软弱,莫说伤人,平日里见到官家娘子都躲的远远的.此事,一定有因由,罗大哥能不能.能不能想想法子救她一回.我,我.” “打了.打了纺场内的赖有德赖爷.” 张迎水一听,额头登时冒出了豆大汗珠。 那二幺想来是一路跑来的,连喘几口大气,才带着哭腔喊道:“大哥,嫂嫂打伤了人,要被差爷捉去了” 这一下,力夫头上不但没了泼皮盘剥,又因为有了统一行会,不必再压价竞争,有了议价权之后,收入自然年水涨船高。 这罗大哥并非本地人,据说是在别处犯了事,带了十余名兄弟来石头津做力夫混口饭吃。 但张迎水却没急着上前领取,而是先对着屋内一副画像躬身,行了一个常见于江湖人士的抱拳礼。 罗洪抬眸,不由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的很。” 苏晟业和罗洪对视一眼,就在前者即将开口之时,木屋外忽然一阵sao动,紧接,一名十来岁的男娃娃便在姜望的带领下挤到了木屋门口。 再者,楚王于桐山起事之后,依旧重用早年间的兄弟们,又合了行会‘苟富贵勿相忘’的义! 这么一说,供奉楚王确实比供奉冠军侯来的合理但对外,没一人承认此相是楚王,毕竟,眼下临安朝和安丰朝尴尬着呢。 “甲三张迎水入内领取贺赏” “打了谁?”张迎水下意识问道。 那时罗大哥只有十余人,打起架来却凶悍异常,往往将数倍于己的泼皮们打的抱头鼠窜。 张迎水没想到罗大哥竟然还知晓自己一家的情况,不由一阵激动,接着胆子也大了起来,“罗大哥,小弟听说咱行会要在河滩边铺设几块平地,让会里的兄弟家眷来此做小买卖” 他不是怕那赖有德,而是怕赖有德背后的天和纺场啊! 便是偶尔下手没掌握好分寸,断了别人的胳膊大腿之类的,罗大哥这帮人也不逃,直接抽签选出一人顶罪下狱. 泼皮欺人不过是为了求财,哪见过这般甘愿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团伙啊,几次下来,泼皮接连吃亏,不得已退出了石头津。 底层百姓抱团取暖,最重义字,这个叫法深得大伙认同。 但他却不莽撞,把那部分从泼皮、牙行口中抢回来的血汗钱二一分作五,一半返还给张迎水这帮力夫,一半孝敬市易司的差役. 如此一来,双方渐渐达成默契,对曹行会垄断码头力夫行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申时一刻,木屋内一声呼喊,张迎水在兄弟们的期盼眼神中,赶紧走了进去。 堂堂七尺男儿,痛哭流涕。 木屋外挤满了原本来领取贺赏的工友,见此情景,不少人心有戚戚。 也有人觉着城内不比码头,罗大哥在此横行无碍,但进了城.咱们在官老爷眼里,不还是一群臭力夫么。 屋内,罗洪已起身向前,拉起了张迎水,只道:“堂堂男儿,哭个鸟!我陪你走一遭!” 说罢,罗洪环顾众人,又道:“诸位兄弟入会时早已颂过誓言!兄弟之父母便是我等之父母,兄弟之儿女便是我等之儿女,兄弟之妻便是我等之姐妹!如今,张兄弟家眷陡遭变故,我自然要去看一看,若是张兄弟之妻欺压别人,治罪下狱,我无话可说!若事出有因,咱也不能眼睁睁看她受了冤屈!” “大哥说的对!”和罗洪交好的姜望率先喊道。 “走,一起过去看看!” ‘刑’字堂堂主张小尹也跟着喊道。 “好!”罗洪再次环顾密密麻麻的人群,喊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既入我行会,需知‘义’字当先!今日我不助张兄弟,若来日我等冤屈,又有谁人助我!走,去估衣巷!” “走!随大哥同去!” “张兄弟莫急,必不会使弟媳受冤!” 人嘛,本就是群体动物。 作为个体,力夫中大多数人即便是见了最低级的差役,第一反应便是赔笑弯腰。 可在此时氛围下,他们却觉着,便是知府当前,也敢与之理论一番。 便是有部分人不想这趟浑水,也不得不跟上毕竟此时的石头津码头,罗大哥一家独大,若这回做了缩头乌龟,他们担心日后被赶出行会,失了这份生计。 申时二刻,行会近千人入城。 为了避免引起城门兵丁的注意,罗洪将人分散,分别从四处城门入城。 这便是将人编队分组的好处。 出发时,张小尹原本拿了一柄短刃塞入了腰间,却被苏晟业发现,命其又放了回去。 “拿它作甚!难不成你还想凭着这点人打下江宁府?” “嘿嘿,以防万一嘛。” 张小尹早在金国榆州时,便通过干爹张传根认识了苏晟业,两人熟识的很。 苏晟业却道:“我们将声势闹大,是为了给王爷制造南下的理由,不可带兵刃,以免落人口实!” 申时末,罗洪、张迎水等人率先抵达估衣巷。 但此时的场景,却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人群早已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内围的五六名差役拿着铁尺镣铐,却无从下手。 只因,隔壁场坊的丁娘子、以及天和纺场的薛大姐等人各带了一帮织工,团团将已吓得脸色发白的林巧儿姐妹围在中间。 任凭差役打骂,也不肯将人交给差役,那脸颊上带有一道刀疤的丁娘子不住大喊,“其中有冤情!民女要面见知府大人,当面伸冤!” 围观百姓本就对这帮既娇弱又狼狈的女工心存同情,见差役对她们又踢又打,渐渐骂声四起。 差役唯恐激起民变,再不敢用强,急忙让人回去禀告知府。 江宁知府桑延亭在府衙后宅得悉此事,依旧不疾不徐的品着茶,却对报信之人道:“将此事告知李通判便是,本官身子不适,请他处置” 这天和场坊背后的东主便是通判李兆隆、统制简绍,和他桑延亭没有一毛钱关系。 挣钱的事不带我,有事了凭啥我出面? 酉时初,通判李兆隆又带了数十名衙役赶到了现场。 起初,李兆隆见围观者甚众,还想先哄着其余女工离去、以待日后再清算,可那站在前头的丁娘子得知来人已是江宁府数得上的大官,径直前迈一步,噗通跪地,高举一封状纸道:“民女有冤.” 不待李兆隆劝阻,丁娘子便高声诵起了状纸上的内容,“.场坊无良,每日cao劳,清水亦不可饮!纵容恶奴,动辄鞭笞上月,织工汤娘子被机杼砸断四指,东主不但没有赔偿汤药费,反倒将人赶出场坊,以耽误生产为由扣除半月薪俸!
六月十一,织工王小娘被监工所辱,当晚自缢于乙号车间。事后,王小娘家人上门讨要说法,其父被打断一臂. 五月二十九,缫丝工吴小妹因疲劳过甚,不慎跌入滚水内,东主欺吴小妹无有家眷,不曾医治,吴小妹活活疼死后,被弃于城西乱葬岗.” 周边嘈杂之声渐渐褪去。 原本以为是来看场热闹,可随着那丁娘子泣血呐喊出一桩桩一件件耸人听闻的事例,人群间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大抵,是因为愤怒。 若这丁娘子所说为真,那这估衣巷内的场坊.简直是一座座吃人魔窟啊! 江南承平已久,便是十几年前的丁未之乱也未曾波及到江宁府,当地百姓或许听说过多年前的淮北贼乱、北地战乱。 但那种事距离他们太远了,江宁左近的惨事,最了不起也不过是冬日偶尔有孤寡冻毙。 可这种将一个个妙龄女子活活折腾死案例,却早未听闻,并且,这种惨事还是发生在以富庶闻名的江宁城、发生在自己身边。 丁娘子巧妙的避开了这次事件中冲突的双方.林巧儿和赖有德,反倒将茅头直指场坊背后的东主。 而在场的李兆隆正是东主之一便是在场许多人不清楚他和场坊的关系,李兆隆也不免心惊rou跳,继而大怒。 但他怕的不是这些女工,而是怕场坊压榨、苛待织工的消息传出去后,影响他的名声.毕竟是读书人嘛,偷偷经商已不光彩,若再落个‘酷烈’之名,往后他还怎在乡绅同僚面前保持‘仁义’名声。 “将她捉了!堵上她的嘴!” 李兆隆盛怒之下,有些失了分寸。 大家看,他急了! 这一下,不但坐实了丁娘子状纸中列举的罪证,也被有心人看出些李兆隆的猫腻。 但他毕竟是一府通判,便是百姓心中有怒火,也不敢随便朝他倾泻。 正此时,混在四方人群内的石头津力夫动了! 只见他们迅速从人群中挤进内围,一声不吭的将纺场女工们护在了中间。 一名冲在前头的衙役见有人胆敢阻拦他们捉人,一铁尺砸了下来,正中张小尹额头,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顺着张小尹的脸颊流淌。 强压怒火的张小尹一个眼神看过去,那衙役一愣,竟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他们这些衙役,一辈子未曾动过刀兵,最多捉拿几个毛贼。 可张小尹,却是从榆州城一路杀出来的! 偶露峥嵘,眼神中浓烈的杀意一闪而过 李兆隆见突然冒出这么多精壮汉子,不由也吓了一跳,忙躲在一名衙役身后,色厉内荏喝道:“尔等意欲何为,要造反么!” 此时,罗洪已带着众兄弟挤入了人群中间,将数十名女织工团团护在里面,只见他回头看了一眼,却昂首道:“这些织工有冤,大人却不问青红皂白拿人,我等看不过!” “你算个甚?官府拿人,岂容你这般粗鄙莽夫置喙!” 一名衙役喝道。 至此,罗洪忽然缓缓坐在了地上,只见他仰头道:“我等只求一个公道,为她们求一个公道,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公道!” “好!好彩!” “好汉!” 周围人群一阵喧闹喝彩,眼看百姓躁动,李兆隆已心生怯意,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长街尽头忽见一队甲士快速跑来。 他的合作伙伴、驻在城外的江宁统制简绍,终于带兵赶来弹压了! 简绍果然有‘虎将’之风,待到近前,二话不说便命手下将士驱赶殴打力夫、织工。 罗洪带着兄弟们静坐于地,任凭棍棒加身,不闪不避。 但江宁毕竟是人口数十万的大城,今日又侍奉佳节,出门游玩、采购过节吃食之人被吸引至此看热闹的足有数千。 大周将士可不像淮北将士那般受百姓尊敬,兵丁粗暴驱赶时难免不会打到普通百姓。 人群中,不知谁先还了手,闹哄哄间,一个大头兵头脸上连挨了几拳,恼怒下,再顾不得旁的,这名大头兵盛怒抽出了长刀 胡乱一挥,一抹血光。 “.” “杀人啦!” “丘八杀人啦” 热血迅速消退,恐惧快速传导。 一时间,以估衣巷巷口为中心聚集的大量百姓,急速向四面八方逃散。 慌乱间,被挤下河的、被绊倒踩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临安朝绍兴十六年、大齐宣庆四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天和场坊林氏女伤人,江宁府衙处置不当,殴杀、淹死、踩踏致死百姓三十余人,伤百人。 江左震动! 这等突发事件,临安朝反应没那么快。 可当夜,对岸齐国水陆两军齐齐异动。 八月十七,安丰淮报头版头条首次刊印了晋王亲自署名的文章。 只有寥寥数语。 “江南之民,亦是我大周之民!此事,临安必须给天下以交代!若临安不为,本王自带兵甲亲入江宁,还天下百姓以公道! 需知,尔俸尔禄,民脂明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