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八十七、王府众生相
申时二刻。 玉侬午睡起床后,稍作梳洗,便忍不住扒开一条窗缝偷偷观察了一番隔壁嘉柔的院子。 藻园面积不大,几人位于第四进的宅子都挨着,以玉侬身处二楼的视角正好可将嘉柔院内一览无余。 夏日午后,嘉柔所住院落内静悄悄的,葱郁绿植间只闻蝉鸣,未闻人声。 见此,玉侬不由朝秦奇怪道:“,嘉柔也和我一般以不动应万变么?” 秦皱眉低声道:“我的姑奶奶,人家哪有你这般心大,还能睡得着午觉殿下半个时辰前已去陈夫人处拜访了!” “唔!”玉侬顿时睁大了眼睛,以手掩了rou嘟嘟的嘴巴,脱口而出道:“嘉柔先去拜访了陈夫人?她不怕蔡jiejie恼她么.” 秦闻言,回身关上了房门,这才拉着玉侬在床沿坐了,低声道:“玉侬,老身与你说几句话,你可要记在心里。” “只管讲”见秦这般郑重,玉侬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簪子。 “咱家王爷如今权倾天下,不管后宅女眷愿不愿意,都会不自觉被牵扯进朝堂争斗你总说陈娘子会怕蔡三娘子,可你想想,以陈娘子如今之势是否真的惧怕三娘子?” 秦却又接着帮玉侬分析道:“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所能依仗的无非两样,一是男人的宠爱,二是娘家的势力咱家,至少王爷表面上一直维系着一碗水端平,但如今陈娘子有子傍身,娘家里,其父为齐国封疆大吏,其叔父为周国宰相,其兄弟辈更是咱淮北最出色的几位后起之秀。依老身看啊,陈娘子未必真怕蔡三娘子.” 后来,好端端将自己送去了鹭留圩时隔多年才知,当年蔡jiejie是担心自己被寻访使看上带走,才将她藏了起来。 “三娘子的弱点啊!她呀,将王爷看得比自己性命都重要.她知晓王爷的大事暂时离不开陈家,为了这一点她便不可能真的动陈娘子,便是有再多手段,三娘子束手束脚也无法对陈娘子使” “哎!三娘子坏就坏在了她这脾气上,三娘子性子” 玉侬越想越难过. “怎了!好端端怎哭了!” 秦自是察觉到玉侬代入了个人情绪,便又解释道:“哎,你跟在三娘子身旁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时至今日,玉侬早就不惊讶公子做皇帝的可能,她惊讶的是,身旁姐妹们难道果真像秦说的竟这么早就开始谋划了。 秦不由自主往房门看了一眼,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三娘子性子跋扈,殿下和陈娘子俱出身高门,两人不但有话说,也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哪愿意一直被三娘子硬压一头?” 可秦这么一说,玉侬轻易不转动的脑瓜子也不由多想了一些事。 玉侬对蔡有着极度的崇拜,下意识便替蔡说了话。 一旁,秦眼瞅着玉侬红了眼睛,一弯泪水迅速洇出,被圆润卧蚕将将兜住,随时有化作倾盆大雨的可能。 玉侬对蔡,有敬有惧敬,自然是因为蔡身上那股远比猫儿还强烈的大家姐气质,只要被她认作了家人,便是将天捅个窟窿,她也陪你一起扛;遇到与外人冲突,她才不管谁占理,只顾护短,标准的‘帮亲不帮理’。 但真的到了姐妹间有利益冲突的时候,玉侬发现,仍然躲不过呀在jiejie那里躲几日确实是个法子 可玉侬想起蔡jiejie那边无人拜访,莫名心里一酸,脑海中不可抑制的跳出些和蔡jiejie相处的画面当年时常吓唬她要将她送去金人浣衣院,却从未短过她的吃喝。 有这样的大姐大,自是充满了安全感。 但在现实中,蔡的地位明显高出几人一头。 惧呢,一来是因为蔡那张得理不饶人的毒舌,二来是因为她多年来屡造杀业的名声,三则是因为玉侬出身蔡家,见了蔡总觉低一头。 玉侬闻言,连忙仰起头,双手拼命在眼前扇风,似乎是要将眼泪用风吹干。 玉侬知晓自己什么依仗都没得,便尽心扮一个人畜无害的开心果角色。 屋内一时沉默,玉侬不知何时又捡起了那根簪子,在手里搅来搅去秦的话,让她稍稍有些动心。 对于玉侬的苦恼,秦早有思量,只听她道:“你先拖着,拖到王爷回来。两边都不去见礼,看似两边都得罪了,其实是两边都没得罪.一会儿,你便带上娆儿去找王妃,便说娆儿想找稷哥儿和冉姐儿玩耍.这几日,你就多往王妃那里去。反正,这个家呀,谁也贵不过王妃” 也确实如秦所言,帝王家事从来都没那么简单,譬如这皇后之下第一人的归属,很大可能取决于谁娘家更强势。 家里姐妹,要么得公子敬重,要么有手腕心计,要么家世显赫。 说到此处,秦顿了顿,等了片刻让玉侬渐渐消化,随后才接着道:“就如咱府里这位殿下,你看她见了谁都伏低做小,但宫里出来的皇女,能在这般凶险政局中活下来、护住一帮姐妹,还为咱王爷诞下一女,岂会是易与之辈?你看她今日主动去拜访陈夫人,像是不智之举,其实人家正是看出了陈家前途不可限量,才趁机烧这冷灶,为自己在这王府里寻个盟友” “看出来什么?”玉侬眨巴着卡姿兰大眼睛,迷惑道。 对外酷烈狠辣、对内恨不得将心掏给家人的蔡jiejie,不就是自己的娘家jiejie么! 秦不由一怔,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在采薇阁时,秦养了玉侬几年,后来,正是因为这个傻乎乎的丫头,秦才有幸来王府做事。 再后来,自己有了身孕,彼时公子不在府内,蔡jiejie对王妃还没有完全信任,第一时间便想着接她回蔡家养胎. 这和娘家有甚区别? “家里,除了jiejie还不都一样么,公子又没给我们姐妹排个尊卑” 要么说,女人都是天生政治家呢。 所以,玉侬潜意识里觉着家中女眷都和她一般畏惧蔡。 那模样,有几分童趣,有几分可爱。 可这么多年里,她从未在玉侬脸上见过此时这般坚定的神色。 “可这是咱家后宅,阿瑜便是家里人再多大官,还能插手王府内事么?单论手段,蔡jiejie可利害着呢。” 玉侬这话说的有些言不由衷.虽然王府除了王妃之外,其余女眷皆为侧妃,表面上一视同仁。 玉侬从来没这般心思,也最不喜欢思考这种让人烦恼的事,不由皱了脸蛋,嘟囔道:“好烦呀,那我该怎办呢?” 闻此,素来和玉侬亲密的秦没忍住,轻轻在玉侬额头戳了一指,低声道:“傻!现下一样,那以后呢?若王爷君临天下那日,皇后之下,可还有四妃之首的贵妃呢!到时谁来做?” 秦一番话,将嘉柔的动机、蔡和阿瑜的行事逻辑掰碎摊开在玉侬面前。 申时中,藻园三进。 对玉侬倾注了不少感情的秦,以为胆小的玉侬被眼前这桩事难为至此,不由跟着鼻子一酸,轻声安慰道:“玉侬莫怕,府里有王妃坐镇,闹不出多大动静,待王爷回来,便好了。” “那她怎不去找蔡jiejie做盟友呀?” 却不料,玉侬忽然侧头看了过来,粲然一笑,道:“,玉侬不怕。多年来,都是蔡jiejie护我,这回,我不能去jiejie那里当缩头乌龟躲起来!我要去前头拜见蔡夫人.” 安置蔡母王氏的院子和安置陈母谭氏的院子,刚好隔着小湖遥遥相望。 方才,嘉柔从谭氏那边出来后,也来了王氏这边。 虽然王府一直未曾言明殿下住在此处,但蔡坤母子早已私下知晓了自称晚辈的嘉柔是当朝长公主。 摄政皇长女的身份,终归有些威压,王氏、尤氏表现的极为客气。 只是,当嘉柔离去后,屋内气氛马上冷了下来。 在此的都是蔡家人,身为蔡家家生女的茹儿没忍住,最先嘀咕道:“她在陈夫人那边待了小半时辰,来咱这边儿只说几句话便走了,不想来就别来嘛,当谁稀罕她来似得~” 牢sao话还没说完,茹儿便被被蔡一个眼神瞪的赶紧闭了嘴。 总之,嘉柔礼节上无可挑剔,但拜访双方的细微差别,耐人寻味。 尤氏潜意识里不敢在背后议论长公主,可心里有气,终道:“儿,旁人都说你和王妃情同姐妹,但母亲来了,她还不是躲在后头不来相见。” 蔡媚目一挑,当即驳斥道:“午前母亲来时,王妃没有出门亲迎么?再者,王妃已说了晚间设宴招待母亲,二嫂还想怎样?” 今日来探亲,待遇和想象中有所落差,尤氏不由又道:“王妃迎的又不是咱母亲一人,她迎的是母亲和陈夫人两人,夜里设宴也是招待的母亲和陈夫人,哪里显出你俩姐妹情深了?还有那玉侬,若不是当年你成全她和楚王,她能有这般风光?可今时今日,她还不是躲在后头,两头不得罪?” 本就心情不美的蔡,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火气,可坐在旁边的王氏连忙轻拍蔡手背安抚,蔡转头见母亲略带乞求,终是心软下来,没和二嫂动怒,只道:“我家的事,不劳二嫂费心” “你家的事,二嫂自然插不上嘴。但二嫂有句话却不吐不快!咱家谁不知你为这王府cao碎了心,若没你在,王妃岂能稳坐钓鱼台落尽那贤惠之名?旁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是你把脏活累活都干了,除了外间一个‘妖妃’名号你还落了个甚?” “夫人!” 静坐一旁的蔡坤终于听不下去,低声呵斥。 虽然这座院子里都蔡家下人,但此处毕竟是陈家的宅子,尤氏言语间已有埋怨王妃之意,蔡坤自然不敢再让她说下去。 自从蔡家发迹,尤氏在蔡坤面前已越来越温顺,可今日尤氏确有替蔡不平之意,临了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能进王府的女子,哪有一个简单的?若不是儿有些手段,我看这王府后宅也和旁的高门大户没甚区别王妃垂拱而治,黑锅都让咱儿背了” “别说了!” 蔡坤愈发严厉,尤氏这才闭嘴,前者随即看向了meimei,蔡却没有预想中的恼怒,反而坐在椅子内怔怔望着地面,似在走神。 不经意间,身上溢出一股子失落 蔡确实有些失落诚如二嫂所言,这个家里,她做事最多,自然得罪人的机会就多。 便如此时,门前清冷,似乎昭示了她在姐妹间不受欢迎。 其实,蔡理解猫儿,身为大妇,至少在明面上要做到不偏不倚。 可事到己身,蔡失望难过的情绪却也真实存在。 还有玉侬哎,想来是早年间对她苛刻了,至今她对自己依然心存隔阂。 历来自信爆棚、做事果决的蔡三娘子,甚至落寞反思到自己做人是不是有点失败了。 正此时,忽听外头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入内通禀的丫鬟只来及说出,“老夫人、娘娘.” 玉侬已带着娆儿走了进来。 已认定今日无人来访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王氏已率先起身不管玉侬以前是什么身份,但此时却是正儿八经的楚王侧妃,便是王氏也不会托大。 可玉侬这边已率先上前,“玉侬拜见老夫人.” 说话间,玉侬竟作势欲跪,这番举动吓了王氏一跳,连忙伸手死死托住玉侬双臂,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呀!老夫人是蔡jiejie娘亲,蔡jiejie待玉侬如同胞妹,老夫人便是玉侬亲亲的长辈” 玉侬笑的一脸喜意,可也就顺势停止了跪拜动作,却又侧头对女儿道:“娆儿,快拜见婆婆~” 娆儿倒也听话,闻言便撅着小屁股伏倒在地,奶声奶气道:“娆儿见过婆婆,祝婆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套不知从哪学来的祝寿词,虽不应景,却逗得满堂大笑。 王氏乐不可支,连忙从头上摘下一支凤头金簪,亲手簪在了娆儿的双丫髻上。 其乐融融间,唯有蔡冷眼旁观,大煞风景道:“怎了?玉侬可是来看我家笑话?” “儿!会不会好好说话!” 王氏回头低喝,气的脸都红了。 本以为玉侬会恼怒,不料,玉侬却一脸委屈的对蔡道:“蔡jiejie可是被老夫人骂了?又来拿奴奴出气.今日老夫人在这儿,奴奴可不怕你。说起来,奴奴也出自蔡家呢,老夫人定会帮奴奴支持公道” 一番话,带着委屈的撒娇。 有时,撒娇不只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同样有用。 本就有心替女儿拉帮结派的王氏,见人家玉侬如此识大体,假装生气,上前两步,不轻不重的在蔡胳膊上打了两下,道:“都怪娘当年惯出你这骄纵性子!玉侬说的不错,她出自咱家,便是为娘的半个女儿,日后你再欺她,娘可不依你!” 被打了两下,蔡却连假装吃疼的表情都懒得做,只默默看向玉侬,只觉,曾经胆小怕事的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那句‘奴奴也出自蔡家’,无疑清楚的表明了立场。 这些年,对她的照顾,终究没有白付呀! “蔡jiejie,你可听见了喔,老夫人不许你欺我!你以后,可要为奴奴做好jiejie榜样” 玉侬皱着鼻子,认真批评道,一直冷着脸的蔡至此,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傻瓜.” “嘿嘿嘿” 是夜,藻园后宅开宴两桌。 王府女眷加上王氏、谭氏和两家儿媳,也才九人,刚好一桌。 王氏、谭氏毕竟都是高官之妻,便是明知彼此所来为何,依然能在表面上维持和善亲密,互相夸奖着对方女儿才貌双全。 猫儿居中调和,不时向两位老夫人讨教些育儿、持家的问题。 没有冷落两位长辈中的任何一人。 一时间,气氛融洽无比,完全看不出蔡、陈两家正在竞争大齐相位。 但除了她三人,其余几人的话就少了许多。 并且,座位也很奇妙. 家宴,没太多讲究,除了身为东主的猫儿坐在主位,两位长辈各坐左右外,其他人的座次并未特别安排。 可圆形餐桌左边,却以蔡为中心,左右分别是玉侬和尤氏。 右边,则以阿瑜为中心,左右分别是嘉柔和唐英俊的妻子林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猫儿主动起身为两位长辈斟酒,王、谭推让间,猫儿却道:“两位婶婶到家,恰逢官人不在,妾身替他斟两杯酒又算的了什么?在外,蔡伯父、陈伯父既是官人长辈,又是我淮北肱骨!前院两位兄长,和我家官人情同手足.在内,妾身与蔡jiejie、阿瑜情如姐妹,多年来,一起经历了多少凶险” 说到此处,猫儿稍微一顿,缓声道:“便如去年,临安朝背盟偷袭蔡州,战至胶着之时,适逢蔡jiejie难产,我姐妹四人同在青朴园守着。那时,青朴园内已堆满柴薪,若城破,我等姐妹也就一把火去了若是那般,都烧成了一堆灰烬,哪里还能分得出彼此?” 众人自是能听出王妃的言外之意,王、谭两位夫人不由跟着一阵唏嘘感叹,忆起淮北众人一路艰险、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 话已至此,猫儿陪着王、谭共饮一杯,随后猫儿帅气的将酒杯倒翻,示意自己已饮尽。 随后,小脸微红的猫儿以柔和目光扫过在坐姐妹,道:“世人皆言,同患难易,共富贵难妾身唯愿,我陈家与诸位姐妹家中可结百世之好,永不相弃” 猫儿明显动了些感情,这番话,对大家也有所触动,一时间,在坐妇人纷纷举杯。 同时,猫儿虽未提一句朝堂之事,却也给后宅立下了斗争的尺度。 若站在客观角度来说,今晚猫儿的表述没有任何问题。 但席间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蔡,落寞却依旧未能得到排遣。 她自认为,自己对猫儿不一样.多年来,她对猫儿的关怀远胜其他姐妹。 是以,猫儿不偏不倚没有立场的表态,让蔡介怀 临到宴席结尾,已然微醺的猫儿,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蔡道:“近来蔡jiejie心思都在瀛儿身上,稷儿都吃醋了呢,今日下午他又吵着要去你那里住我这儿子,都快只认你这个娘亲了。呵呵,jiejie若方便,今晚我将稷儿送去你那里睡吧.” 仿似平常的家常话,可猫儿一说完,席间登时一静。 在场所有人都知,今夜宴席,没人会说废话王妃虽不偏帮谁,但主动提起嫡出世子对蔡多有依赖之事,便耐人寻味了。 再一细思.蔡无子,王妃娘家势弱,若王妃拉着蔡家为盟,世子便再无短板了! 这算是王妃的表态么? 这句话,也是今晚猫儿和蔡说的第一句话,后者忽而眯眼一笑,“嘻嘻,好呀!一会儿我便让茹儿带稷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