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四、淮北儿女,勇烈至此!
腊月初二。 闭城两月的东京一十三门齐开。 因昨日擂鼓,两条藕臂肿成了棒棰的嘉柔率文武百官出城接见各军将领。 虽双臂胀痛不适,但亲眼目睹了昨晚大胜后,嘉柔依然兴奋的彻夜未眠。 方才出宫行经御街,满城百姓跪伏沿街两侧,山呼千岁嘉柔恍然若梦。 只是,当她抵达新曹门,得知楚王已在昨夜夜半南归淮北,欣喜之情顿时消减许多。 甚至还生出一股醋意.就不能见上本宫一面再回么? 城外,虽战火已熄,却仍是一片狼藉。 齐军战死将士已装殓,沧州知府西门恭、团练潘雄正驱赶着一众西夏战俘将金夏军尸体往一处深坑内搬运。 城墙根,齐刷刷蹲了两排、足有数千人的金夏战俘,泽州知府贾遵正带人甄别军官。 北方十余里外,黄河南岸一股股黑烟遮天蔽日。 据说,昨日一股万余人的西夏溃军往北逃至黄河岸,欲要踏冰过河。 但东京地处中原,冬日远不如西北严寒,这河冰自然也就没那么厚。 西夏溃军逃至河心处时,河冰碎裂,溺毙冻死者不计其数。 余者只得退回南岸,但面对数倍于己的追兵,南岸亦是死路,溃兵一部抵抗被杀、一部投降被俘,还有一部借绵延数十里的芦苇丛藏了起来。 今晨,齐军开始放火烧苇,逼迫藏匿其中的溃军现身。 此刻,折彦文、张叔夜、杨大郎等人还在向西追击溃军,建制完整、战损最小的东京厢军禁军马军已在今晨随蒋怀熊作为第二梯队出发往淮北。 嘉柔便接见了荆鹏、邝道固以及彭二西门恭等人,一番温言夸赞勉励后,又亲自去了伤兵收容的医所。 白露身为东京岁绵街王府的管事,自然有法子在城门开启后跟随蔡源一同出城。 楚王夫妇十几岁时,她便跟在了王妃身边,陈初于她而言,既是东家,又是弟弟和父兄的结合体。 如今战事平息,她自然要出城看初哥儿一眼,心里才踏实。 却不料,出城后才得知楚王已离了东京。 还好,与楚王有着通家之谊的彭二在场,经过询问,得知楚王无碍才放下心来。 “白娘子” 了解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白露打算回城,却被彭二哥喊住了脚步。 “彭督帅还有事么?” 白露疑惑间,对方却从怀中摸出一根蝴蝶簪,白露愈加迷茫,彭二哥却道:“这是玉堂兄弟从王妃那里讨来的,昨晚交还楚王时,他道:交给你做个纪念吧.” 白露这才仔细瞧了瞧那根蝴蝶簪这根簪子她自然见过,确实是早年间白毛鼠赠她被婉拒的那一支,白露不由下意识道:“白营长怎了?” “战死了。” 彭二哥表述的格外平淡,白露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战死’意味着什么。 白露缓缓接过蝴蝶簪,一时说不出话来,彭二哥却道:“玉堂兄弟甚也没留下,只有这根簪子了。不管世人怎看他,但在某心里,他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白露以拇指轻轻摸索着簪子,隔了半天才道:“白大哥确实是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妾身早年被贼人所侮,只觉配他不上” 说到此处,语调终是一哽,再说不下去。 彭二哥悠悠一叹,似有无限萧索。 正此时,忽听北边一阵欢呼. 少倾,佟琦同亲兵佟克峰等数十骑快速驰近。 眼下此处不但有诸多朝廷重臣,殿下同样在此,自然不敢让披甲提枪军士太过接近。 自有禁军刘百顺第一时间上前阻拦,“殿下在此,不得纵马!” 有了刘百顺提醒,佟琦才反应过来,只见他一个扭身,从马背上薅下一名被绑缚了双手的中年汉人。 紧接佟琦翻身下马,卸掉佩刀,随后抓住那人发髻便走向了嘉柔这边。 刚刚走出伤兵营的嘉柔、陈景安、蔡源、张纯孝等人看向了那名中年.此人穿了普通士卒衣衫,但体态微胖,虽脸上留有烟熏火燎的黑灰,仍一眼可辨经年养尊处优的气度。 认得佟琦的张纯孝不由奇怪道:“佟将军,此人是谁?” 佟琦闻言,揪着对方发髻的手向后一扯,使得此人不得不仰起了脸,佟琦随即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刮子忽了上去,厉喝道:“老狗,我齐国摄政长公主当前,说说你是谁!” 两巴掌,带了佟琦的家仇国恨,直把那中年人扇的两颊快速肿起,口角溢血。 此人表面惊慌,却依旧在嘉柔等人脸上快速洒了一眼,随即哭嚎道:“将爷饶命啊,老夫只是名西北村夫,在村里开了间私塾。金夏大军南侵时掳了老汉作随军书记官,老汉可从未做过恶啊.” 方才经过审问旁人已知晓此人身份的佟琦闻言不由大怒,弯腰从靴筒内抽出短匕,唰一下割掉了对方的左耳。 这中年一声惨呼,双手捂着伤口,疼的满地打滚。 嘉柔不由微微皱眉,似有不适。 跟在一旁的黄豆豆赶忙前出一步.这名小将在殿下面前动刀已是不敬,又在殿下面前无端折腾一名被裹挟的教书匠,好没道理。 “这位将军,你到底要作甚!”黄豆豆喝问一声。 佟琦却不理,再次攥住那只剩了一只耳朵的中年汉人,森然道:“我再问你一回,你是谁!若还不照实说,另一只耳朵休矣!” 望着滴血短匕,那中年终于崩溃,嚎道:“我说,我说老夫乃西夏枢密使、此次南征.” “嗯?” 佟琦一声质疑冷哼,半边脸糊满了鲜血的中年汉人忙改口道:“老夫乃西夏枢密使、此次南侵副帅任得敬老夫知错,愿为大齐长公主殿下效命,将功赎罪.” “任得敬!” “哈哈.老贼,老天开眼啊,没让你逃了!” 当东京大胜、齐军生俘西夏任得敬、往西追击完颜谋衍残部的同时,一千多里外的泗阳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上月二十五日,周军忽在泗州薄山县登陆。 知府唐敬安在收到消息后,率诸泗州第十九团紧急赶至泗水东岸的泗阳县坐镇。 因泗州归于淮北管理体系下不久,许多基层治理、组织尚未完成,是以,周军几乎未遇阻碍,两日后便进至泗阳城下。 起初,周军在攻城的同时也采取了攻心之策。 但手中仅有一团的唐敬安并不慌张,静待寿、宿淮北军来援。 直到十一月三十日,周军西路军进逼蔡州,宿、寿两府驻军已西进回援的消息传来,城中突然惊慌了起来。 因战事来的突然,城窄地狭的泗阳城作为抵挡周国东路军的第一线并不合格。 不但驻军不足,且城池也不够高深,城内更没来及囤积粮草。 若无援军城破只是早晚。 腊月初一,城外飞入无数带有书信的箭羽。 信中言道:‘日前,伪齐楚王已于东京城下被大金西夏联军阵斩,齐国长公主出城奉上降表.经周金夏三国商议,齐国西北之土归西夏,中原归大金,淮北五府纳入周国版图。 今,大周东路军主帅万俟有好生之德,不忍泗阳生灵涂炭、军民俱灭,特命城内主官于今日子时前开城归正。 大周天军入城后必秋毫无犯,军民百姓性命可保,文武官员在齐职司可留.’ 唐敬安自是知晓这是对方的攻心计,当日便命城头守军射箭回信,千余支箭羽携带的回信中只有四字‘吹牛死娘!’ 这般羞辱性的强硬回应自是惹恼了万俟,当日午后,周军攻势愈加猛烈。 不过,唐敬安坚定的认为楚王不会败,可旁人却没有他这般笃定。 当晚,泗阳城内有大户组织了家丁护院,偷袭县衙,欲要擒了唐敬安开城投降。 去年便和泗州乡绅斗过一回了的唐敬安自是有所防备,叛乱被迅速扑灭,却也致使城内更加人心惶惶。 城外守军似乎感知到了城内氛围,自翌日腊月初二晨间开始,开始发动千人规模的攻城。 这次周国东路军围攻泗阳城,并未将其围死,只围了东南北三面,留出了西城供齐军逃窜。 围三阙一嘛,唐敬安自是能看出周军意图。 但泗阳城西侧十几里便是泗水,多是步卒的守军便是往西逃了,也难有活命之机。 除此外,还有另一个唐敬安必须死守的原因。 如今宿寿两府驻军已回援蔡州,若丢了泗阳城,往西一马平川,周军东路军可畅通无阻赶到蔡州城下。 届时,周国东西两路大军回师蔡州城外,那蔡州城就真的危险了! 蔡州城,不但是淮北系的老巢,也是楚王、各位淮北大佬,包括他唐敬安的家宅亲眷所在,不容有失! 唐敬安便是带着十九团全团战死于此,只要能为蔡州争取来几日时间,也值得了. 腊月初二午时前后,周军再次强攻之时,甚至派出了海商蒲善佑带来的两千‘青壮’。 所谓海商,谁家不养个几百彪悍之士.这些人,平日作水手用,若在海上遇到落单商船,黑吃黑的没本买卖也做过不少。 这两千青壮,是泉州五大海商家族选出来的精锐,为的就是在跟随周国在淮北分一杯羹。 登岸以来,他们甚至比周国官军还要悍勇,当然,劫掠之时也更残暴。 有了这些善于攀爬的青壮助战,周军攻势瞬间凌厉不少。 当日未时,周军攀上城头,泗阳城摇摇欲坠。 于县衙坐镇的唐敬安拒绝了十九团团长让他撤离的建议,并亲书一封,让传令兵带出城外,日后亲自交与楚王。 ‘我三千健儿已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若泗阳城在,学生当生还觐见王爷。若泗阳有失,学生便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若王爷遇清风拂面、见麦浪如涛,那便是学生来见您了家中老母幼子,恳请王爷眷顾。 并,祝我淮北横扫宇内,四海归一,万胜!’ 同在当日,周国西路军已进至蔡州城下一日。 蔡州城乃淮北大本营,虽正军只有刘二虎一团,但紧急应征的退役老兵、城外场坊村庄的联防队,轻松聚拢起起两万余人守城。 再者,蔡州驻有两营天雷炮,昨日,西路周军第一次试探攻城,便碰了一鼻子灰,今日反倒暂时消停了下来。 开始在城外掘壕往城东濡河延伸。 当晚戌时,唐州团练使张宝、桐山县尉徐志胜二人所率四千厢军、义勇尾随周军摸到了蔡州西十里的坪山镇外。 三十日,周国西路军行经唐州桐山,却根本不做停留,直接绕城而走。 城内百姓松了一口气,但张宝、徐志胜等人却不由心惊。 往东去,过了朗山便是蔡州。 两人顾不得请示上峰,当夜便带领桐山五百厢军出城,一路东去,到处是人数多少不一赶往蔡州的青壮。 其中有厢军、有桐山农户,一路收拢,待赶到蔡州城西三十里时,已有四千之众。 但比起周国西路七万大军,这点临时拼凑的人数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张宝、徐志胜毕竟都有过从军经历,知晓不能硬来,只有加入大部队才能发挥出些许作用。 夜色里,二人伏在一处小丘后,望向蔡州方向。 十里外的淮北第一大城,此时只剩了一个光点,偶尔有隆隆炮声邈邈传来。 比起徐志胜,张宝更显着急些,只听他道:“听说城里只有淮北一个团,周国七万大军,不知能挡几日”
徐志胜却道:“兄弟,咱们急不得.再说了,城内虽正军不多,但不乏青壮。我还听说,颍州郭都统还带着三团将士在城东,咱们若能寻到他们,倒是可以与周国鼠辈碰一碰了。” “兄长说的道理我都懂,哎,但眼下城外到处是周军,咱们四千人也不好随意活动,想要找到郭都统,并非易事。” 张宝话音刚落,桐山厢军老卒王保才带着一名女子大步走了过来。 “张团练,方才在野地遇见一名女子,自称是淮北军属,主动问咱需不需要帮忙。” 王保才低声道,徐志胜和张宝却同时皱眉看了过去兵荒马乱,一名女子出现在野外,还说要主动帮忙,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莫非是周军探子? 张宝借着星光一番打量,随后心中疑惑、警惕顿消,“当面可是丁娘子?” “咦!这不是张家大哥么!你们也来了啊!” 女子一脸惊喜,徐志胜不认得对方,还在以审视目光打量却见这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却还梳着未婚发髻。 张宝这才解释道:“兄长,这位丁娘子出自鹭留圩,她兄长便是淮北军十五团团长丁鹏。” 妥了,这句比任何解释都有用,徐志胜不由放下心来。 丁娇上前见礼,说起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原来,周军进至蔡州后,城外各村义勇分散埋伏,但联络不便。 熟悉本地情况的丁娇等军属女眷便主动承担为了各村传信联络的任务。 此时城外遍布周军,女子总比青壮容易糊弄过去。 丁娇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好帮手,徐志胜便直接说出了想与郭都统联络的想法,看能不能劳驾丁娘子找到对方。 不想,丁娇还真的知晓郭滔儿所属十一团中的几支小股部队活动区域,当即一口应下。 戌时中,丁娇沿着小路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城南摸去。 走至半途,却迎头撞上了一支数百人的周国步卒。 第一时间,双方都吓了一跳。 丁娇差点拔腿就跑,随后马上冷静下来.她一个女子,怎也跑不过男人。 而周军那边发现只有一名女子,马上放下心来,当即笑嘻嘻围了上来。 “哟,哪家小娘子啊,夜深在这野外晃荡?” “怕不是齐军探子吧?嘿嘿嘿,来让老子来搜搜身” 一名军帽斜戴,兵刃随意拖在身后的士卒吊儿郎当的凑了上去,抬手往丁娇胸口袭去。 怪笑声中,另一名士卒又道:“哈哈,张吊驴你会不会搜身,往裆里摸.哈哈,还是让我来吧.” 周军军纪和齐国旧厢军有的一比,此时又身处敌国,更加肆无忌惮。 顿时无数支手攀在了丁娇身上,惊恐之下,丁娇吓得浑身发抖。 第一时间里,她却想到被贼人摸了身子,姚大哥更看不上我了吧 可随后,又想起两人眼下只比陌生人亲近一点的关系,丁娇反而释然了,甚至,极端恐惧的心情也因此消散了不少。 “军爷,军爷莫慌” 丁娇努力装出一副风sao模样,赶紧道:“后头还有几十位姐妹藏在坪山镇,已一整日没吃食进肚了,军爷先给我们点吃食吧.” 这一句话,顿时让周围周军眼睛一亮。 那周国虞候却存了一分小心,冷冷道:“你不怕我们?” 强壮镇定的丁娇却掩嘴一笑,道:“谁不知咱淮北军与百姓鱼水情深。说起来,你们还是奴家第一回遇见这么心急的” 周边顿时一静,那名叫做张吊驴的兵士却嘿嘿一笑,“小娘皮,你看看大爷们到底是周军还是齐军?” 丁娇装模作样靠近对方,仔细看了看张吊驴身上的军衣,顿时脸色一变,转身便要跑。 如今天下各国军衣样式大差不差,此刻又值月初,月光晦暗,一个妇人看错也属寻常。 但她反应,却彻底打消了那虞候的怀疑。 只见他哈哈一笑,紧赶几步,抬手抓住了丁娇的发髻,抽刀放在后者颈间,阴森森威胁道:“老实点,给大爷们乖乖带路,可饶你一名,不然便将你大卸八块喂野狗!” 丁娇吓得抖如筛糠,张口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疯狂点头,以示同意。 戌时末。 被绑了手的丁娇在一众周军驱赶下,终于来到了坪山镇。 此处百姓早已逃走,镇内空无一人。 往镇内走了一二百步,却始终没听到任何声音,那虞候不由再度生疑,喝问道:“你那些姐妹在哪儿?快喊出来,敢耍花样,老子一刀劈了你。” 丁娇闻言,忽然顿住身形,回头环视一众周兵,表情淡然。 张吊驴甚至从她目光中,明显感受到了一股轻蔑之意。 可不待他动怒,丁娇猛地朝影影栋栋的屋舍大喊道:“兄弟们,还等什么!莫顾及我,杀贼保家!” 话音刚落,安静小镇陡然间躁动起来,长街前后、屋内院里猛地跃出一群又一群汉子,手持钢刀铁叉,朝周军扑将过来。 到了此时,那虞候自然知晓自己被那小娘皮骗了,不由勃然大怒,抽刀向她劈去。 丁娇本能反应往后一闪,钢刀虽未伤到要害,却在她脸上斜斜划出一刀长达四五寸的伤口。 鲜血汩汩而下。 丁娇却全然不顾伤患,畅快大笑几声,对那周军虞候呵斥道:“周国鼠辈,敢欺我淮北,便叫你等统统葬身于此!” 淮北儿女,勇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