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六年前的那一枪
陆佰的卧室极其干净。 干净得不像一个男生的卧室 干干净净的床，铺着灰色格子床单，被子叠得整齐，枕头旁摞着两本书，看不清名字，却都已翻得卷边，床头柜干干净净，只放了一个银色的铁闹钟和一盏灯，除此之外再无别物。阳光洒在床上，极为清新，仿佛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但是卧室的墙壁摄住了他们的目光。 墙壁极乱，密密麻麻，贴满了纸片。 都是从试卷上撕下来的残页。 有物理有数学有化学...... 在墙上，在衣橱上，在落地窗边的墙壁上，贴满了。 纸片大大小小，色度不一。 显然是为求便捷，所以只是用透明胶带简单粘了纸片的一边而已，所以贴得并不平整，底边都翘了起来，看上去像是一排排挂起来晾晒的鳞片。 共同点在于题目下面黑笔写着解答，解答上面批着红叉，红叉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 “难点在于......” “又错！又错！与上周的.....” “该死！该死！” “应用换元法需习惯性的......” “注意！速度是矢量......” “计算时必须......” 每一张都是如此，千百张试卷的残页都是如此。 残页相互交叠，不见一丝缝隙，四面墙壁被贴得密不透风，仿佛把整个房间都包了起来。 宋倩想定睛细看，但密密麻麻的小字便如飞动的蚊蝇让她头晕目眩。 “呼！” 室外寒冷的空气骤然吹了进来。 落地窗，本只是开了一道细缝，防止卧室不太闷，此时打开的房门使屋内空气迅速的流通，把窗户向外吹开。 “哗！” 满面墙壁上密集的千百张纸片被吹动，簌簌作响。 千百张纸片上的千百道红叉，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如鲜血般浓艳，闪动着，跳跃着，仿佛是一张张朱砂画制道家符咒。 而这间干净到简陋的卧室，竟像是个封印着什么东西的囚笼，邪性诡异。 乔卫东没注意纸片是什么，只感到十分压抑。 在这鬼地方能睡的着吗？ “不在这里。”他说道，随后便退了出去。 冲去次卧的位置。 这间被改造成书房。 书房不整洁，杂乱无章。 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盏台灯，桌上书本散乱，笔筒插满粗粗细细的笔。 五六摞高低不同的书籍教辅，有几摞在桌上，有几摞在地上。 但乔卫东没注意到这些。 他的瞳孔被黑色占满。 他面对的整面墙，是张巨幅的黑板，写满了字。 这次他看清楚了。 单调数列、摆动数列、常数数列...... 见平方可降幂，见切割可化弦...... 巨大的黑板上写着巨大的网，将整个高考知识点网住。 在黑板的左侧空白处，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字。 字字铮然。 乔卫东念道： “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夜读书！” 下笔时必然用力极猛，笔与黑板剧烈摩擦，“书”字的长竖狠狠地划下来，如同刀刻一般。 可见写的人下笔时怀着怎样激烈而不甘的情绪。 前妻也来到了他身边，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惊疑不定。 这里，似乎不像是热恋小男女的温馨小窝？ 乔卫东愤怒的情绪稍稍消退一些，在客厅环顾一周才发觉，陆佰家好像不是干净，而是简陋啊。 乔英子走了进来。 乔卫东有话想问她，但看到女儿的模样，话就堵在了嗓子眼。 明明刚才，女儿还是活泼喜悦，此时脸上浮着一个掌印，头发也有些凌乱，眼眶红彤彤，瞬间憔悴。她站在那里，却让乔卫东感到她伶仃无助。 乔卫东心疼，再也不忍心逼问她，反而心生内疚，知道宋倩是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却没有提防她打女儿。 宋倩却管不得女儿的可怜模样，冷冰冰地说道“陆佰呢！他去哪里了？不可能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乔英子心脏跳得急促，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就在不久之前，一边是父母终于同意了她的志愿，一边是和陆佰越加默契，辅导他进步迅速，成就感满满。乔英子沉浸在欣喜之中，一生中少有这样的快乐时光，哪想到父母蓦得出现，如天雷轰顶，把她心绪击得粉碎，一时茫然，没法思考。 是实话实说，还是想个借口？ 乔英子微微转头，看到房门大开，有些希望陆佰看到门里的情况赶紧逃开，别在卷进来了。 便说道：“mama，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回去，我好好给你解释，别在别人家里。” 宋倩怒道：“你也知道这是在别人家里？真没想到我的女儿会这样的不自爱！” 乔英子含泪辩解道：“妈你误会了，我只是教他学习，你看黑板，上面的算是就是我写的。” “不要拿这幌子糊弄我！你妈当了二十年老师，见过多少学生谈恋爱？还想骗我？” 乔英子猛地摇头：“没有，没有，妈你相信我！” “我多么相信你，可是你骗了我多少次？！”宋倩说道：“真是想不到，是谁教你这样不知廉耻的？” 乔英子倍感委屈，她和陆佰连暧昧的话都不曾说过！ 可是任谁发现他们独处一室，想歪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乔英子大感苦涩，不知该怎么解释。 这能怪谁呢？谁也不怪，只怪她自己不好运！ 泪水从她眼角不住的留下。 乔卫东心疼地说道：“行了！别这么说英子！她一个小女孩懂什么！她是被带坏的！” “陆佰在哪里！”宋倩反应回来，大声问道。 “他......他......”乔英子不知如何答，只好说道：“爸妈，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去吧！” 女儿还在回护他。 难道是女大不由娘，胳膊肘往外拐？ 不，谁也抢不走她的女儿！ 宋倩气得咬牙切齿，说道：“今天我哪也不去，有本事他再也别回来了。” 乔英子失魂落魄。 大门忽然关闭。 陆佰提着两杯饮料走了进来。 宋倩的眼中骤然燃起仇恨的火焰，直接便扑了过去，举着手里的中性笔便要扎下去。 乔英子吓得惊叫一声。 陆佰反应不慢，跳步闪开，并且连忙跑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宋倩踉跄几步停住，转身就要再追上去。 乔卫东迈到了两人中间，一把握住了宋倩的手腕，他瞪大了眼睛，喝道：“宋倩你干什么！你疯了！” 宋倩歇斯底里的神情让乔卫东感到似曾相识。 六年前，他在宾馆中醒来的时，颤抖着站在床头的她是否也是如此神情？ 甚至犹有过之，她不能失去女儿。 见陆佰没事儿，乔英子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只是惊魂未定地看向陆佰，有些哀怨，好像在说一切都完了，你不回来就好了。 “宋老师，宋老师，听我说！”陆佰说道。 他当然看清了屋内站着的三人才走进来，虽然心中也念着完蛋完蛋，但逃避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王八蛋！”宋倩大喊道，眼泪再次从红彤彤的眼眶涌出。 陆佰诚恳地说道：“您说的没错，我大概是个王八蛋。” “乔英子来我这里，不只这一次，是很多次。” “我想让她来。” 宋倩又挣扎着要挣脱乔卫东去扎陆佰，乔卫东心中大骂你个王八小子干什么，要不是怕犯法，我绝不拦着宋倩，我和她一起揍你！ “虽然我们独处一室，瓜田李下，不得不使你们往恋爱上想，但我们绝不是在谈恋爱，这也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正如您所见，她来教我做题，我也只想要分数分数还有分数。” “你别想糊弄我！我见过多少对恋爱的学生了，天方夜谭！”宋倩不相信。 陆佰无奈道：“即使您不相信我，但乔英子就像您期待的那样，她是最好的女儿，您可以相信她的自尊自爱。” “我怎么相信？！她已经不是了！” 乔英子低下了头。 陆佰感到不忍。 宋倩和乔英子是一家人，根本不该他插话，但如果不是他私心作祟，为了成绩让乔英子过来出卖劳动力，她们的关系根本不会闹到这一步。 所以陆佰顿了顿，还是直言道：“乔英子有颗美好的心，如果我说不喜欢，那是谎话。她有错，但也只能说是被逼无奈。” 宋倩冷笑道：“你什么意思？除了你还有谁教坏了她？” “你。” “你说什么？”宋倩瞪大了眼睛，说道：“胡说八道！是我把她教成年级第一，我满足了她所有的合理，每一天醒来都想着如何让她吃好，漂亮的衣服只要她穿着好看，不管多贵我都买给她，半夜她蹬被子的时候难道不是我起来给她掖的被角，她的网球她的柔道哪一个不是我要求我出钱让她学的？我挣钱都是为谁？” “我教她怎么和同学相处，她被同学欺负了是我带着她上门算账。” “从出生到高中，她的一切我都精心计划，她每一步都是最优的选择，即使离婚我也没有耽误她。” “这些时候，你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宋倩越说越理直，越说越气壮，她对女儿的付出谁也抹黑不了。 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乔英子扭过头去流泪。 mama说的都没错，可是为什么她感到压抑而且窒息。 乔卫东趁宋倩激烈地说话，一把拽走了她手里的笔，扔到桌子上，却不插话。 因为他清楚，宋倩说得不全对。 或者说，很不对。 在乔英子还小的时候，宋倩在家里的教师脾气多是冲着他，虽然她对还一事无成的自己绝无怨言，但小到袜子的叠法大到处世的方法，宋倩总要管着他向她设想的那样改去。 都是为你好，她这样说。 乔卫东靠老婆养活，说话自然难硬气。 这不能不算是他发誓要出人头地的一个理由。 至于在他钱包鼓起来腰杆挺起来之后却发现宋倩依然脾气不改而矛盾频频再到指责他有钱就变坏的过程就不必多说了。 而且他与女儿每每见面时，女儿的吐槽也做不得假。 陆佰暗自苦笑，让人改变观念难如登天。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说道：“好，这是我的成绩单。” 乔卫东疑惑，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的证据，这是我历次分班考、期中考、月考的成绩汇总，我们班主任方老师发给我的，做不得假。” 乔卫东拉着宋倩，让她也看看。 第一个折线统计图，横坐标是历次考试，纵坐标是总分。第二个图，纵坐标是排名。 306分-543分-571分-621分...... 即使乔卫东不懂也知道这是夸张的涨幅。 陆佰诚恳说道：“我是学渣，但是我不甘心，所以我倾尽全力，这是我的成绩。如果我还要分心和别人甜情蜜意，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幅度。宋老师，我不是个有天赋的人。” 乔卫东愣愣看着，他记得，他发迹时就是抓了一支如此涨幅的股票。 联想到卧室和书房以及现在的客厅的景象，乔卫东终于有点相信陆佰说的话了。 而且，与之前的猜测相比，他更愿意相信陆佰说的他们两个清清白白，他的英子还是个乖女儿，这个少年，当然也不是寻常人物。 宋倩看了陆佰的成绩单之后，也想到了童文洁对她说的话，说陆佰成绩狂飙，进入双一流的境界。 大脑有些混乱。 但是她的目光却忽然看到陆佰下垂的右手，两个奶茶样的外卖还提在手中。 宋倩的瞳孔缩了缩。 原来是去给你拿奶茶了是吗？ 我说那天为什么回来的时候在桌子上看到剩了大半的奶茶，原来早就在这里肆意惯了！ “你疯了！” 乔卫东一把捞住了突然扑上去的宋倩，抱着她的腰连连后退。 宋倩嘴里嘟囔着什么。 乔卫东大吼道：“宋倩！你干什么！你是家长！你的身份呢！体面呢！疯了吗！” 耳边的吼声让宋倩回过神来，她愣住，然后颓然，她说道：“如果没有英子，我什么也不要了！” 乔英子浑身一颤，只觉得不寒而栗，她终于忍耐不住，喊道：“难道你要我一辈子都拴在你的身边吗？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思想！” 宋倩一下子呆住，说道：“你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你早就厌烦我了是不是！你去南大就是为了离开我是不是！” 乔卫东猛地摇了摇宋倩的肩膀，企图让她清醒点：“宋倩你在说什么？！你要讲理啊！英子说的没错啊！” “是！”声音如此清脆，乔英子痛快地肯定地说道。 乔卫东呆了呆。 “我早就受够了，我快要窒息了mama！可是我一直忍着，因为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知道你晚上要熬到几点，我知道你还要早起为我精心做饭。我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是我真的很痛苦。” “可是我从来没想着远离你。” “但我总要去追寻自己的梦，我不可能一直在你的身边，我要走出去，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难道不好吗？” 乔卫东左看看乔英子右看看宋倩，突然头疼起来。 原来这一对令人羡慕的母女，暗地下集聚着如此汹涌的痛苦。 原来这心腹大患，不在外面，而在里头。 如果我当年和宋倩好好解释就好了。 乔卫东痛苦地闭上眼睛。 六年前开的那一枪，射中了三个人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