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万千

    沈城。

    周五。

    六月酷暑，天气闷热。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间汽车的鸣笛声和小贩喇叭的叫卖声混合在一起。

    正值下午时分，湛蓝色的天空逐渐被大片的乌云遮盖，阳光透过乌云折射向整座城市，仍旧让人觉得刺眼。

    沈城第二医院前方的空地上，此时聚集着成片的人群。

    人们扎堆聚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在仰头看着上方，之后跟身旁的同行者交头接耳，最终演变成不加掩饰的议论纷纷。

    而吸引众人目光的并不是头顶逐渐密集的乌云，而是正站在医院楼顶的少女。

    她手掌扶着医院天台的栏杆边缘，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随风飘荡，白色的碎花长裙被闷热的风压在身体上，让她感觉不到半分凉爽。

    医院天台的栏杆在建造时就相对较高，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让栏杆的位置与腰间相近，更何况医院天台平时都是会锁门的，普通人根本就上不去楼顶。

    综上所述，人们得出一个结论，楼顶的女孩准备自寻短见。

    可是她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动作，就只是站在危险的高度上手扶栏杆，并未试图翻越，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了。

    人们站在医院楼下附近远远看着，直到刚才，有好心人拨打了火警电话，希望消防员能快些赶到，救下一时想不开的女孩。

    只不过最近第二医院附近的一条主干道在维护，车流受到了限制，堵车的情况经常发生，尽管消防车出警速度快，但是被迫堵在路上也是避免不了的，毕竟现在是下班时间。

    没人进医院去导诊台跟护士说明情况，所以院方现在还不清楚楼顶天台边缘正站着个想要轻生的女孩。

    天气很热，乌云密布之下的一场细雨却迟迟未到。

    “这到底跳不跳啊，我都录了半天视频了，赶紧跳啊！想死又没人拦着，还得浪费我时间，真是的！”

    人群里，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手持手机对准着医院楼顶，努力放大屏幕想要将女孩跳楼的一幕录制下来。

    “嘴上留德，才能活得更久啊……”

    老太太后方，一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他将手掌挡在额头前，眯眼看着楼顶的白裙少女，留下一句话之后便朝着医院里走去。

    “哎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老太太被他这一句话气得不轻，正要发火的时候，就觉得胸口发闷的同时传来一阵绞痛，之后便跌坐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群立刻散开，没人敢去伸手扶，毕竟这年头敢做这种事的人，银行卡里怎么也得有八位数才行。

    年轻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几岁，身上穿着黑色的短袖和浅灰色的运动裤。

    他倒是没心情跟别人一样看热闹，他正要回家，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他还得帮忙把东西带给董大爷。

    他叫唐约，今年二十三岁，董大爷是他家楼下的邻居，退休以后闲着没事就鼓捣鼓捣废品，之后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也算是有点事干。

    董大爷最近腰部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能出来收废品，他正好回家，就顺手给他带回去。

    沈城二院里面董大爷有熟人，医疗器械那些废纸箱都会被压扁捆绑好放在楼顶天台旁边，每天等他去取。

    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医院通往医院天台的门会被打开，其实就是给董大爷留的。

    唐约乘坐电梯一路来到十二楼，之后轻车熟路通过前往天台没锁的门。

    他站在天台上，远远就能看到她的背影。

    不过唐约的视线却并未聚焦在她身上，而是定格在她脚下的那堆被压扁捆绑好的废纸箱上。

    楼下的那些人看她的身体明显高过栏杆许多，这才当她想要跳楼，殊不知这只是因为她踩在那些废纸箱上，因此增加了身体高度，这才形成了视觉差异。

    唐约一步步走向身着白色碎花长裙的少女，她听到唐约的脚步声，便循着声音转过头来。

    她绝对称得上眉清目秀，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眸中仿佛暗藏心事，粉嫩的双唇微微抿着，没什么表情的同时，脸颊上却挂着明显的泪痕。

    她站在高高的废纸箱上，身高一度超过了唐约，这也给了唐约一种她回眸时如同睥睨天下的女皇般居高临下望向自己的既视感。

    “你是谁？”

    她看着唐约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情绪紧张的同时手掌握着栏杆更紧，目光也显得十分警戒。

    她的声音很好听，哪怕情绪起伏不定，但是听起来极尽温柔。

    唐约注意到她的眼圈仍旧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医院这种地方有人哭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无人可避免。

    唐约并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他和面前的女孩素不相识，他只是受人之托，帮董大爷把捆好的纸壳带回去而已。

    “我是来拿它的。”

    唐约手指指向少女脚下叠得高高的废纸箱，然后再度朝着她走去。

    “别动！你再动我就跳下去了！”

    黑发少女忽然高声说道，她的音色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唐约不明白她的情绪起伏为何如此剧烈。

    明明他只是想要那些纸壳而已……

    “你是不是消防员？随便找个理由想要靠近我把我救下来对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

    唐约嘴唇微张，但是很快就又合上了。

    这姑娘什么毛病……

    “我不是消防员，我家楼下董大爷是收废品的，他医院有熟人，这些废品每天都是他来带走的。”

    “那他为什么没来？”

    “他腰不好，老毛病犯了，我正好回家，他就打电话让我帮他拿回去。”

    唐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这么多，帮董大爷带废品回家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这楼顶他都来过四次了。

    “你撒谎。”

    “……”

    唐约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跟女生讲道理是没用的，女生都是头脑简单心思单纯的生物，她们只要认准一件事，那你怎样循循善诱都没用，人家根本不听。

    “我拿了纸壳就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我不是消防员，但是你一直在这里站着，消防员肯定会来的。”

    唐约再次往前走了几步，这次他离面前的少女更近了。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算了吧，你又没想跳楼，你顶多就是想踩在纸壳上扶着栏杆看看风景放松心情。”

    唐约走到她身旁，正要劝她挪动脚步让他把废纸壳取走的时候，面前的女孩却皱着眉头，身体朝着面前的栏杆贴近。

    年轻女孩要是犟起来，几匹马都拉不回来。

    唐约越说她不是要跳楼，她就好像越要跳给他看一样。

    唐约来不及多想，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她的纤细手腕向后拉了一把，直接就将她拽到了怀里。

    短暂接触的瞬间，她背靠唐约投入了他的怀抱。

    唐约在闷热的空气里闻到了白色栀子花的清香，她的手腕纤细柔软，触感冰凉。

    触感转瞬即逝，唐约松开了她的手腕，她也脱离了唐约的身体。

    “你看吧，我就说你肯定是消防员！”

    女孩看着面前的唐约一字一句地说道，原本她只是想用假动作试探一下面前男生的真实身份，可是她的语气却显得柔弱委屈，让唐约觉得既可气又好笑。

    “我确实不是消防员，刚才那种情况谁都会那样做的，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唐约将废纸箱分成两份，之后两只手分别拎起一摞废纸箱就走，说实话，还挺沉的，怪不得这么厚。

    “你……你不怕我跳楼吗？”

    少女咬着嘴唇看向唐约，唐约脚步顿了顿，之后才转过身来。

    大片聚集的乌云终于在此时落下雨滴，细雨绵绵，勾起人无限遐思。

    唐约放下废纸箱，伸出手掌感受着雨势，看着如丝线垂落般的雨水落在掌心里。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放弃了。

    唐约见她没话可讲了，这次便真的离开了，只是在走下天台之前，唐约注意到了门口旁边有一个大号的银色行李箱。

    看来是属于她的，也许是从外地千里迢迢来沈城求医的呢，作为省会城市，这种事情确实屡见不鲜。

    正所谓单纯好骗恋爱脑，下雨知道往家跑。

    唐约没有恋爱脑，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应该快点回家，因为纸壳被弄湿的话他也不好跟董大爷交代。

    董大爷是个讲诚信的老头，湿了的纸壳固然能增重，但总归是违反原则的。

    好在唐约家距离第二医院并不算远，拎着厚重的纸壳一路小跑，很快他就进了小区，也顺利停在了他家的单元楼前。

    唐约伸手敲响一楼102的门，里面立刻就传来了应和声。

    “哎，来了！”

    董大爷是个看上去非常精明的小老头，年逾古稀有些驼背，腰不算好，其他倒是没什么毛病。

    老伴过世得早，唯一的女儿嫁到外省去了，就剩他一个人自己过日子。

    唐约也是自己过日子，这一老一小偶尔就聚在一起，无论是下象棋还是一起喝点小酒，总归是能排解寂寞的。

    “哎呀，早知道这么老多，我就不让你去拿了。你瞅瞅，外面还下着雨，没挨浇吧？”

    董大爷皱着眉头表情凝重，显然是真的心疼唐约。

    唐约笑着摇了摇头，之后便被董大爷热情地领到了餐桌旁。

    酒菜早就准备好了，唐约扫了一眼，光是从那盘子里拿出半个猪蹄，估计都比他拎回来的那些纸壳贵得多……

    董大爷不缺钱，每个月光退休金就有五千块，收废品就是个没事干的营生。

    唐约也知道董大爷的情况，所以平日里经常来串门，董大爷每次都拿出家里的好吃好喝招待，倒是给唐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外面下着绵绵细雨，屋子里一老一少觥筹交错，就着猪蹄花生米香肠酱牛rou，倒也算是美餐一顿。

    吃饱喝足，唐约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他把餐桌收拾好，之后跟董大爷告辞。

    “董大爷，我先回去了，晚点还有事。”

    说完他便离开了，董大爷也没拦着。

    这小子经常这样，也没个正经工作，不知道天天忙活什么呢。

    唐约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进去以后打开手机设置了一个闹钟，之后倒在沙发上就开始睡觉。

    这一睡，醒来就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

    唐约关掉闹钟，起身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之后拿起卫生间里的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就往家门外走。

    刚下过雨，空气很清新。

    相较于白日里的喧闹，半夜十二点的沈城街道上要安静多了。

    唐约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地址以后，出租车朝着一条商业街行驶而去。

    唐约晃了晃脑袋，脑海中回忆起客户交代的细节，准备入戏。

    不久之后，出租车就停在了某知名连锁火锅店门外。

    唐约扫码付钱下车，拎着黑色塑料袋站在马路边，等待着目标出现。

    他转头看了一眼火锅店的正门，之后从黑塑料袋里取出一捧白玫瑰。

    “还得要白玫瑰，一百二十块钱啊……这一趟总共就四百，不行，得加钱。”

    唐约嘴里念叨着，之后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正要与客户发微信联系的时候，对方主动发消息过来了。

    「马上出来了，你在门口等我」

    「得加钱，玫瑰花两百」

    白玫瑰花也得要配送费，来都来了。

    「完事给你，表现好还有奖金」

    一番沟通之后，唐约看着火锅店门口走出来的五个女孩，再次核对了客户照片之后，从背影以及相同的衣服款式分辨出了目标对象。

    好戏开场了。

    唐约手捧白玫瑰花匆匆走向其中一个女孩，他故作醉意，眼中满是深情。

    唐约身高一米七八，眉眼间自带股儒雅气质，看上去斯斯文文，仿佛是从古代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再加上他皮肤白皙身姿欣长，寻常女孩见他第一眼，必定会觉得他非常帅气。

    “玲玲……”

    微醺时分最显深情，董大爷的酒菜也起到了些许助攻作用，哪怕唐约根本就没喝多少，睡一觉基本也没感觉了。

    被他唤作玲玲的女孩就是他此行的客户，对方给他四百块，让他装成专情追求者，之后玲玲再残忍拒绝他，以此满足自己在闺蜜面前的虚荣心。

    除掉来回车费加上玫瑰花钱，剩下的全是唐约的颜值以及演技赚到的。

    “穆离，我都说了，我们不合适，你就别苦苦纠缠我了。”

    玲玲的演技倒是极其浮夸，她一看到唐约第一反应也是被惊了一下，没想到唐约本人比照片上还要帅得多，她都不忍心拒绝他了。

    不过戏还是要演下去的，她刻意提高了几分音调，或许是为了让身边的四个闺蜜听清楚，亦或许是让自己的四百块更有价值一些。

    走到近前，唐约也看清了这位叫玲玲的女孩的正脸。

    心如死灰不足以形容唐约此刻的心情，对方给他发来的照片和本人真的是判若两人……

    早知道对方这么丑，肯定得加钱的……

    不过本着客户至上的服务原则，唐约还是得演下去。

    按照玲玲的剧本，他要继续死缠烂打，玲玲百般拒绝，之后他再心灰意冷的离开。

    只是就在唐约准备继续往下演的时候，他的手臂却被一条白皙柔软的手臂挽住了。

    这条手臂并不属于面前五个女孩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从旁经过的路人。

    “确实不合适，你配不上他呢。”

    这道好听的声音让唐约觉得似曾相识。

    他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黑发少女，此刻她仍旧穿着那身白色碎花长裙，看上去什么都没变，可气场却完全不同了。

    “花很好看，我很喜欢。”

    不待唐约反应过来，她便抢过了唐约手中的一捧白玫瑰，之后放在挺翘精致的鼻梁下轻嗅了嗅，嘴角的绝美笑容看上去非常满意。

    “走吧。”

    她挽着唐约就走，唐约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人和花都已经被夺走了。

    拿钱办事是正常的，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向冷静的唐约也无计可施了。

    他就这样被身旁的白裙少女拽走了。

    她手上拿着白玫瑰花，身体微微倚靠着身旁的唐约，白色凉鞋的鞋跟踩在马路边缘，搭配着行李箱滑轮的声音发出清脆的声响，暖黄色的路灯将他们笼罩其中，在地面上拉出合二为一的影子。

    唐约的客户，也就是自称为玲玲的女孩眼见着两人离开，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花钱买来的虚荣感没享受到也就算了，还反倒被讽刺了一句，当下恨恨地跺了跺脚。

    玲玲身旁的四个闺蜜面面相觑，虽然她们对此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女人天生的敏锐感知还是让她们的嘴角不约而同浮现出一抹莫名弧度。

    “不要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知道么，小笨蛋。”

    身旁传来的轻音软语让唐约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跟下午在沈城二院天台上见到的那个家伙是一个人？

    “我不叫小笨蛋……”

    “那你叫什么？”

    她眉眼带笑，偏头看向身旁的唐约时，双眼中透着丝丝妩媚之意。

    “唐约……”

    “哪个唐？哪个约？”

    她就像是在故意调戏唐约一样，唐约愣了愣，还是开口解释了一番。

    “唐朝的唐，线下约架的约。”

    “很好。唐约，现在该你问我的名字了。”

    尽管两人已经走出了很远，但身旁的白裙少女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唐约是正人君子，但他也没有挣脱开对方挽着自己的手臂。

    时间已至深夜，空气清新，环境静谧，路灯温馨。

    “那你叫什么名字……”

    唐约喉咙滚动，问句显得有些生硬。

    听唐约这么问，她才略显满意地停下脚步。

    暖黄色的路灯下，她双手捧着原本属于唐约的白色玫瑰花，看向身侧的唐约时抬眸浅笑。

    “万千，吻你万千的万千。”

    这个宁静的夏日夜晚注定会留在唐约的记忆里，让他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