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颠覆之日
第二日，因这些时日心力交瘁，我实在太过疲倦，所以花了一半的时间睡觉。醒来后，我不甘心，左右想不过，又去了一次半江楼。 这一日，半江楼里又比寻常热闹了不少。一看那架势，就知道今天必有头牌姑娘登台了。 “林姑娘，您可算来了，快请里面坐，莺儿给您添茶来。”莺儿见我来了，虽仍旧热情招待，却因为忙着接客无暇多言。 见我失望，她离开前又补充说，“今日碰巧有槿月姑娘登台献曲，林姑娘不妨看上一看。” 我心说早前已经见过一次，便不再稀罕，嘴上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吧！”脑子里却想着其他事情。 既然莺儿没空搭理我，左右也没什么兴致，我打算还是离开，回去再做打算。 谁知刚下楼，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得我连忙躲进了柱子后面——玉冠束发，眉眼清俊，不是我二哥林少祯是谁？而他旁边那似笑非笑，面如秋月的少年，正是长生门的任少爷！ 这二位算得上英俊出众的英雄少年，即便在半江楼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亦吸引了不少姑娘家的侧目。他们两个人有说有笑进了门，寻了个位置坐下，似乎在等什么人。 太久没见到他们，我内心一时汹涌澎湃，眼巴巴盯着二哥和任少爷，看他们言谈之间已有笑意，想来二哥已经从义父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而我，却忍不住眼眶泛红，想要上去唤一声二哥。 可是如今情形，我哪里方便见他们？不得已还是止住了。 偷偷看了好一会儿，没见到白景枫，更没有见到红芙jiejie。白景枫那厮想必在碧柳园陪着他二哥，至于红芙jiejie，她虽然与任少爷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半江楼到底是青楼，她跟着来大抵是不大妥当。 也不知红芙jiejie是否在洛阳，唐三妹一行人，又是否已经离开，若不然，碰上了又得是一番纠缠。 横竖不能露面，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躲在暗处看了一会儿，最终再如何不甘不舍，也只能默默离去。 明明旧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上前相认，这种孤单和无助，叫我一下子内心阴阴郁郁，很是难受，脚步也变得虚浮起来。 洛阳城的街头，三三两两的路人时而经过我的身边，天有些热，有富贵出身的姑娘家带着丫鬟打了伞，抱怨着天道不好，有公子哥站在摊位前挑选字画，开口询问老板价格…… 这中原繁华之地的车水马龙，人间烟火，却不知为何失却了曾经对我那莫大的吸引。我甚至无心去看他们，只觉得无比孤独，无比迷茫。 整个人浑浑噩噩，胡乱走了一会儿的路，忽然，一支飞刀穿过我的面前，稳稳扎进了旁边的树枝上。 “什么人？”我蓦然惊醒，循声看去，人影却搜的一下消失了。 我不明所以，上前几步拔出飞刀，一张纸随之落入我的手上：“西凉阁主林萧然，此时正在河边船上，等一个人。” 哥哥在前面船上？等一个人？ “谁？”我抬头四顾，早已经看不见送信者的身影，“是给我送的信？你快给我出来！” 接连几声大喊，只惹来路过行人的频频侧目，看我时露出古怪的眼神，看来送信人早已经跑远了。 找不到人，我只能自己摸着信纸，暗自揣测，这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哥哥等的又是谁，是等手下汇报信息吗？送信给我的人又究竟是谁？难道是涑兰？还是林修韧？ 信上说，哥哥就在河边的船上，正打算见一个人。若此事为真，在他见到人之后，再要露出行踪，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机会太过难得，就算是陷阱埋伏，我也需要试上一试。 主意打定后，我带上一顶斗笠，遮掩容貌后偷偷朝探子给的地址找去，生怕错过了哥哥。 一路穿街过柳，但见远远的人群之后，一艘精致的画舫停于岸边，鸟雀飞腾盘旋，悠然自得，确是一个会见他人的好时机。 我猜想，里面必定已经备好酒菜，只等和约定之人相聚了。 这是一个局吗？还是说哥哥真的在此有约？也不知当我掀开船帘入内时，哥哥见到我，是惊讶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会骂我两句，还是像往日般平平淡淡看着我，道一声“回来便好”。 许是近乡情怯，我竟有些踌躇地迈不开，哥哥的面容，似乎也愈发模糊不清。 很快，船上走下来一个人，即便没有看清面容，那熟悉的身形也叫我立马倒吸了一口气。 一身素色青衣，高大挺拔的身姿，浑然不似寻常人的那股子气度，正是哥哥无疑了！ 我快步想要上前，突然又只住了脚步。贸然和哥哥见面，我该如何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又该如何解释过去一年多发生的一切呢？ 眼看着哥哥就在眼前，我竟然该死的犹豫害怕了起来，多出了一大堆七七八八的顾虑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 本就是为了见他来此，兄妹间，有什么不能摊开的呢？更何况他还可能身处危险呢。 想到这里，我迈开步子便要过去，却忽然瞥见湖边上一抹白色身影。 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那与哥哥相对而立的白衣人，不是白莫寅是谁？ 招摇的柳条下，迢迢洛水边，一人一身素色青衣，一人白衣如雪，并肩而立、有说有笑。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便入了画舫，远远看去，仍能隐隐能瞧见两人端坐的身影，杯盏交叠，宛若至交好友。 白莫寅？哥哥？ 哥哥和白莫寅，竟然是认识的？ 我脑子里一下子乱成一片，浑身僵硬，仿佛有什么颠倒了我的整个世界，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一切都成了阴谋！ 这二人浑似早已认识，那模样，仿若旧友重逢，而我此刻却成了一个不明情况的外人。 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他们相谈甚欢的场景，令我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冲到哥哥面前，告诉他此人如何危险。转念我又想起白莫寅曾暗示我，说我与哥哥并无真正亲缘，根本谈不上兄妹之情。 脚步到底是止住了。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我真正的亲人究竟在哪里？若不此刻当面对质，我何时能弄清楚一切？ 是了，一定要撕开这一切面具和谎言，我要去他们二人面前对质，无论场面闹得多么难堪，他们也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终于，我拿出豁出一切的架势，鼓足勇气上前，却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呜呜呜——放开我！”我挣扎着转身，瞪大了眼睛——霍轻原？ 这家伙是哥哥的手下，过去两年为数不多陪我玩耍过的，霍轻原。他身后，是我哥哥的另一个手下，郭馨儿。 这个郭馨儿，据桑杰说，也是个炼丹弄药出身的，只是她似乎并不像加兰鹤之那么沉迷于试药，平日里派出做探子，比起下毒，更喜欢动刀动枪些。 我叫道：“轻原哥哥，我是茉儿！你快放我过去！我要见哥哥！” 霍轻原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河边，笑嘻嘻道：“小姐还是等会儿过去吧，阁主如今恐怕不方便见你。” “不，我现在就要见他！”我心急如焚，瞪着霍轻原看了一眼，又扫过他身边的郭馨儿，直接道：“你认得我的，是不是？” 霍轻原道：“自然。” 我继续说道：“那你可知，我离开大明若宫多久了？在我离开后，大明若宫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我原想问出宫里是否有个假货，转念一下，凡事说明白了，反倒不好自证了。哥哥和白莫寅如今就坐在一起，保不齐，白莫寅说的是真的呢？其实我并不是哥哥的亲生meimei？ 也许，那个美人jiejie也并非是前去伤害哥哥，或许，人家早已经认识，否则，哥哥哪里会和白莫寅如此相谈甚欢。 担心来担心去的，会不会，最后我才是那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外人？ 呵呵，这世界真是荒谬到让我难以置信！好像突然之间，连哥哥也不值得信任了。 霍轻原笑说道：“小姐，小人也许久不曾回大明若宫，实在不清楚小姐是何时离开的，这种事，我也不可能特意去问阁主。” 他说完看了看郭馨儿一眼，“倒是桓晔可能清楚些，可惜前段时日，我们已经与他分道扬镳了。” 我心慌意乱，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张口就问道：“哥哥怎会认识白莫寅？” “阁主和莫寅公子的交情，又哪里是我们能知道的，这一件事，恐怕也只有桓晔知道了。” 桓晔，桓晔，开口闭口就是桓晔。 我知道，左护法桓晔，右护法邱荀，这些人才是哥哥的心腹，可是如今他人都不在这里，我能问谁去？偏偏在这里的人又满嘴忽悠！ 我急得口不择言，追问道：“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难不成真的为了杀那个什么紫云宫来的新娘吗？加兰鹤之呢，他又跑哪儿去了？” 霍轻原那厮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倒是一直不吭声的郭馨儿突然开口了：“小姐不妨等一等，阁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凭空消失了，若当真有什么问题，待那白莫寅走后，亲自去问阁主不就是了。” 这女人说话冷冰冰的，语气虽称呼我一声小姐，却并无半分尊重，我却一下子清醒过来。 亲自去问哥哥？万一哥哥强行要把我带回大明若宫呢？那么我便永远无法弄清加兰族的秘密，无法弄清我身世的秘密，也永远见不到白景枫，红芙jiejie，二哥他们了。 是了，我如今尚未完全弄清自己的身世，若贸然与哥哥见面，哥哥又有心隐瞒我的话，那我便永远失去了寻找身世之谜的机会。 以后回到大明若宫，我多的是机会与哥哥当面对质。可独自在中原查询身世之谜，却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并且，我一开始要见哥哥，本就是为了提醒哥哥，提防假扮成我的那个女人，提防和那个女人同行的白莫寅。如今，我已经见到了哥哥，他不仅安然无恙，还和白莫寅谈笑风生，我如今还有必要去见他吗？ 还是等我弄清楚一切后，再回去面对哥哥吧。否则，我永远只会活在糊涂里。 想明白这一点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遂假装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惊呼道：“呀，我掉了一件东西，得回去找找。” 霍轻原扫了我一圈，关切道：“掉了什么，我去帮你找回来。” 我连忙摇头，摆手拒绝道：“不碍事不碍事，我记得放在哪里的，现在就去拿。”转身跑了两步后突然回头：“对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哥哥，否则他会生气的。”说完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跑，就跑回了半江楼。 我想着去找莺儿讨一杯茶水，不料莺儿已经接客去了，我只能另外唤了个丫头。 丫头给我上了茶，我独自寻了个位置坐下，目光望去，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入了我的眼眸。 我还是第一见他穿得这般模样，一身白衣，一纸折扇，风流俊逸，顾盼回眸。 乍看之下，竟有两分他二哥的风采，亦或是在刻意模仿？可那上挑的眉眼，嚣张跋扈的眼神，高高扬起的下巴，却与莫寅公子的内敛清冷截然不同。 他单手搂着一个小姑娘，另一手拿着酒杯，带着些强迫地往小姑娘嘴里灌，旁边坐着二哥和任少爷，竟好似习以为常，也跟旁的姑娘有说有笑，不以为意。 这一幕，像一把刀插进了我心口，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位公子是御景山庄的三公子，你没听说过么，自来嚣张跋扈，若是去伺候他，钱是少不了的，可受罪也少不了。” “是呀，你没听说么，别瞧着他模样英俊，出身不凡，便以为去伺候他是个美差，但凡在半江楼里呆得久的都知道，这位少爷呀——最好是绕道走开罢了，莫去招惹。” “可是偏有人不信呐，以为能讨他喜欢，那位三公子最爱折磨人，也不疼姑娘们的。” “我听说他最近特别喜欢莲衣，对莲衣还算有几分在意的，每次来都会格外给许多的赏钱。” “那毕竟是莲衣，莲衣不在，咱们去伺候他，便成了出气桶了，哪里能有好果子吃的，若只是被灌醉，算是轻的了。” …… 耳边青楼姑娘们的议论，叫我头皮发麻，嗡嗡作响，一下子甚至无法思考。 我知道他名声不大好，也知道他从来不是什么翩翩公子，儒雅少年，可是，亲眼目睹他这般作风，我却是第一次。 那一瞬间，我浑身发抖，心里难受得好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留着汩汩鲜血。 我不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会是这样一个人。还是说，正如坊间女子传言，世上男子本没有一个好人？否则，怎的任少爷和二哥也在，却并不出言阻止？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来，与我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这家伙明显愣了愣，片刻后喜上眉梢，叫了声“茉儿”，立马松开搂着小姑娘的手，起身快步向我走过来，叫道：“茉儿，你怎么——” “啪！”我忍不住直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对上了他惊诧错愕的眼神。 可恨在看见他眼中纯粹而热烈的喜悦，我竟产生了一时的心软。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哥哥，白景枫，我最信任的人，却一次又一次让我陷入失望！ “骗子！你们全部都是道貌岸然的骗子！”我抹了一把眼泪，也顾不得去听他辩解，转身就往外面跑。 离开时，恰和一名女子擦身而过，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子。 模糊听见白景枫唤了一声“莲衣”，我再也不敢回头，逃离一般匆匆跑出了半江楼。 往外跑的途中，眼泪就一直往下掉，停也停不下来。我分明从小就不怎么流泪，而为了白景枫，却不止一次了，这难道就是上辈子的孽缘不成？ 一个人挂着眼泪跑了很远，远到再听不见人声，我才停了下来。 四下一看，已经出了城，远远望去山野广阔，天高地远，一排大雁次第飞过，夕阳染红了漫天云彩。 夕阳美景，我却无暇欣赏，心口怦怦直跳，好半天才寻了一颗大树，背靠着树桩坐下，越想越慌乱，越想越伤心。 有失望，有愤怒，有无助，有迷茫，偏偏这种种情绪中，还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期待他追出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一边哭，一边抹眼泪，直到晚风吹干了我的泪痕，我才开始平复自己的情绪，找回些许理智。 莲衣……莲衣……他唤她莲衣…… 方才与我擦身而过的女子，就是莲衣吗？回想起莲衣身上的味道，越想越觉得不对。 太熟悉了，那个味道，仿佛似曾相识。偏偏这一次情况特殊，跑得匆忙，我根本没来得及去弄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那个香味……究竟在哪里闻到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