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口谕
晚些时候。 刑部。 陕西清吏司公署。 刑部陕西司员外郎刘凤仪面带着思索之色,下朝归来。 一路上或有打招呼的,或有眼神不对的,或是若有若无躲开的,他皆是无暇顾及。回到自己的值房,属吏给他上了杯茶后告退离去,他端起茶盏后,又是楞了起来。 “嘟嘟!” “进!” 值房的门扉被人敲响,刘凤仪这才回过了神,摇摇头应了一声。 来人走进值房,恭敬上前一礼。 看着来人,刘凤仪不由露出了几分笑容,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刘凤仪一向自认为有些决断,不虚于名利,怎就也会患得患失起来。 “舜卿,怎会想到来为父的值房,从为父进刑部做主事起,你可没来几回吶。” 刘凤仪站了起来,笑呵呵的调侃道:“看来为父让舜卿不放心呢?这般着急来看,看为父是不是遵着你的命令行了事?” “父亲大人,孩儿哪敢?” 来人正是刘龙,着急的来到父亲值房,其实正是想第一时间探听下情况。未曾想,父亲见面便先调侃上了。 “你啊,便是太严肃,为父虽也是严谨,但那对的是做事的态度。坐吧!” 刘凤仪笑着摇摇头,指着刘龙坐下,他也未回到主案之后,在刘龙身侧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事儿,为父办了,今日的朝会真的热闹啊!” 刘凤仪看着自家儿子灼灼的目光,轻笑着,有些感慨道:“往日为父偶有上朝,但多是分神,御门之前,为父的位置靠的较后,前面奏对若非是大声响的,为父亦感受的不多。但今日,为父是在那御阶之下,真真的感受了一回。” “父亲,是孩儿一时意气,有些鲁莽了!” 刘龙闻言,忙是歉然一笑道:“孩儿昨日遇那一事,有些书生意气了,倒未曾仔细思量。用这般小事来烦扰父亲,甚至撺掇父亲御前上奏,终究有些小题大做了!” “哪有甚小题大做!” 刘凤仪笑着摇摇头,道:“舜卿,你是不知御前那情景。为父也终于明白了,事不在大小,在如何来说……” 刘凤仪笑着把早朝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后,感慨道:“舜卿,你说,是不是全凭说的?若是为父也能有些好文采,给你的事做些细致雕磨,是不是都能在陛下面前,告个杀头流放?” 刘龙沉默了,他也不知如何来分析,总之,超出了他对朝堂大臣的理解,也超出了他的向往。 官,他见过不少,但大多是做实务的,他也曾经想过,会说能说之人定也是有的。他也见过几个翰林官,包括他的一些同窗和他曾经认识的一些监生、士子,不乏有其言其行。 因而,他之前很少与他们交际,这和他的理想和向往不符。但他从未想过,书上说的古之苏秦、张仪之辈的言辞风格,也会出现在庄严的朝会之上。 甚至于,说完之后,能群情汹汹皆以为是,最后惹怒了陛下有降罪之势。而大臣们更是群情汹汹保了下来,把陛下都气走了。 看着儿子思索,刘凤仪突然极为认真的问道:“舜卿,你可想好了?” 刘龙不由疑惑道:“想何?” “你还真是个书生,为父不知,当初非逼着你读书入仕到底是好是坏了!” 刘凤仪复杂的很,盯着儿子的一张脸,郑重道:“明岁是大比之年,听你所言,为父也有感觉,对你中第倒也有几分信心。得中进士便能入仕,你想好要如何来做这个官了吗?” “如何做官?” 刘龙轻声念了念,他也不知到底何为官。 刘凤仪暗自摇头,再道:“为父再说直白一些,你想好做哪种官了吗?实务之官?清流之官?或是如那般名望之官?” “父亲,只非此即彼吗?” “世情如此,至少对你们这些初入仕途之人是,且,这初入之时,往往决定了你几十年后的未来。” 刘凤仪感慨道:“为父勉强算是实务官,因非进士出身,为父这一生也难以跨过五品之阶,正堂官更是别想了。因而,当年为父逼着你,必须考学入仕,正是因为为父有切身的感受。但只进士出身便可以吗? 好好想想吧,不过,你也无需整日介琢磨这些,为父只是让你心中有个概念。你读书为父已无法指点与你,偶尔读书闲暇时为父与你谈上几句,为你增一二见识,当是为未来做些准备吧。” 刘龙起身恭敬一礼道:“孩儿谢父亲大人!” “你啊!” 刘凤仪也不知该如何说他这个儿子了,索性不再说。 “对了,临下朝之时,督查院的戴总宪向为父道了个歉,为父接受了,但余事为父未曾多加理会!” 刘龙问道:“余事?” 刘凤仪点头道:“话是未说明,但为父多少有几分理解,大致是让你去衙门做些春秋说法,毕竟此事最严重之处在于,你是士子,且是朝廷命官之子,是大明堂堂的亚元举人,被一赐监殴打,即便这人是总宪之子,但亦是犯了官场忌讳。 若是你转圜一二,他后面的拒捕反而可以找些说头了,无因便无果嘛。若你的事不是事,他完全可说,后面之事是兵马司和锦衣卫误会之下擅加抓捕,毕竟,打几个百姓最多也便是训诫一二。总之,可以再用那一套修辞,群情涌涌并不是不能多使几次。” 刘龙关心道:“父亲,会否对你?” 刘凤仪不在意道:“为父已是说过,为父一生都难已跨过五品之阶,还在乎何事?为父不贪不占,制狱理讼皆是公心,还怕何事?即便真是如何,大不了回家养老,有官阶在,有家里的几分产业,也饿不死人。为父唯一担心的,反倒是你,毕竟是总宪,是朝堂大员,若是举试之时……” 刘龙毫不犹豫道:“父亲,您做的对,无需为孩儿担心,若真会因此……这仕不进也罢!” “为父便知道你是如此!” 刘凤仪笑着摇摇头,道:“这样也好,不用和那寿宁伯闹纷争,看寿宁伯是要用戴盛立一威,若是你扯他的后腿,免不了被他记恨,他是何种人,满朝皆知,被他记恨,终归亦不是好事,倒也说不上是好是坏了!小人物,便要有小人物的决断,可不能首尾两顾妄图左右逢源。” “父亲,孩儿以为,那寿宁伯……” …… 张鹤龄当街使差人打了戴家二公子并抓进锦衣卫,至今未曾放人,此一事,随着下朝之后,迅速传播开来。 本来只是东城街面流传一二,也多是层阶不高的人群,但朝会上几百官员,加上科道言官的一通弹劾,把这件事彻底的推到了台面之上。 儿子被抓,也丢了面子的戴总宪会有何动作,甚至朝堂大员们会有何动作,成了很多人所关心的焦点。再者,那寿宁伯突然来此一出,是不是代表,他这个一直被人各种弹劾的外戚来了一次反击?要达成何种目的?不免有人开始猜测。 只是,事情却让他们觉得自己想多了,戴总宪下朝之后,沉稳平静的回了督查院,似乎全无动作,而张鹤龄其人,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正常的处理着他的公务。 甚至连关押戴盛的锦衣卫百户所都未曾去过,一大早便是去到兵马司,接着再不出来。 包括两衙的人亦是多有议论,要知道,兵马司没有大牢,锦衣卫千户所也只有临时羁押之地,往日可从未曾扣过如此重要人物。 他们在隐隐兴奋之间,多少亦有些担心。不过,这位伯爷上官,着实的给他们立了一个规矩,到任只第二日,被打被革的兵丁已有二十余,这不是三把火的三把火,也着实让他们警惕了精神。 从第二日开始,所有兵丁都打起了精神,兵马司,包括锦衣卫,都难得为之一正。 兵马司大堂。 对今日兵马司的风貌,张鹤龄倒是基本满意,不过,他此时可考虑不到那些。 甚至戴盛的事也被他暂时抛在脑后,抓戴盛本就是给东城的街面立个规矩,至于戴盛本人并不重要,是不是戴总宪的儿子也不重要。昨日没有戴盛,迟早也会有其他盛出现,总归京城不缺可以让他立规矩的人。 他无甚在意是谁,规矩立了,按章办事便是,人们所猜测的所谓反击,没有的事。至于戴总宪的面子?他的面子与我何干?他只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张鹤龄毫不在意只专心公事的态度,反而让他属下一众官吏安心了许多,更加积极的配合起张鹤龄的工作起来。 “今日,多谢诸位了,让本伯对两衙事务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本伯的心中已有了决断!” “下官、卑职等,听伯爷令!” 孙继、刘范加上锦衣卫的百户张海、邢朝和兵马司洪晋、袁成两位副指挥使,两衙的主要高层齐聚一堂,听到张鹤龄已有决断,他们纷纷起身,连忙躬身行礼等着吩咐。 张鹤龄满意的点点头,今日这一谈,才算是把两衙所有细节倒了个干净,这些都是在底层挣扎的小官,在特殊的衙门里,往往知道的不少。 若是往日,他大概会统一把这些小官划入不入流的行列。 屡试不中被打击了考学意志的举人,被从正军发配到杂牌军的把总,南镇抚司不受人待见的文书和百户,好像全是不得意的人。 但不得意,不代表完全没有了心志,至少他面前的几人尚有,昨日他未点名的一次命令,让他试出了很多。 如今嘛,这点心志因他这个伯爵到来而激发,做事格外的主动积极,有这些两衙老人的辅助,他也有信心真正开始实行自己的规划了。 在陛下那里,当着几位大员的应承,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他正待吩咐,却见一个兵丁急冲冲的跑了过来,未等行礼便是急报:“报……伯爷,宫里来了位公公……” “还真是奇了,每次本伯要安排正经事务,宫里总是来人!”张鹤龄笑着,很随意的吐了一槽。 只是,他的这些属官们,可不敢附和,只是陪着笑。 张鹤龄摆摆手,笑道:“走吧,随本伯出去迎迎……” 一行人出了大堂,只是,还未等他们走出多远,宫里的人已是到了大堂外的院子前。 一照面,张鹤龄便快了几步迎了上去,拱手道:“恭喜,陈公公,恭喜!” 来人正是陈准,下朝随皇帝回到乾清宫后,他换了身衣服后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红黑相间,彩纹纻丝飞鱼服,有身份且有荣宠的大太监才能穿上的服侍,大致仅次于蟒袍,张鹤龄一打眼便心中有了数。 宦官亦是有品级的,能被称太监的宦官,至少也是从四品少监掌事一级。到了这个级别,皇帝一般都有赐服。不过,非正印太监,或是重要的内衙,一般可不敢穿。这年月可不比几朝之后,太监都敢自己设计服装。 以前的陈准是乾清宫掌事,记得上一次见到陈准时,穿的还是正常太监服饰,今日过来,已是穿上了纻丝飞鱼服,手持一柄如意拂尘。凭他对陈准的印象,若是未成大监,该是不会如此穿着。 “哈哈,寿宁伯好眼力,咱家倒是让寿宁伯见笑了。就如同那些大臣们说的,幸进之人,这不,逮着就来显摆了!” 陈准笑呵呵迎了上来,自嘲了一句,向北拱手道:“承蒙皇爷错爱,委以司礼监秉笔一职!” 两人笑着寒暄两句,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属官们一听来头,赶忙纷纷上来见礼,陈准皆是无甚架子。 张鹤龄一直在笑着,不过,他脑子却在转着,陈准的升职,或许有他不知道的情况。 或许是昨日,或许是早朝,张鹤龄突然觉得,他的消息太过闭塞了,毫无可以让他分析的消息来源。他心中有了些想法。 寒暄过来,张鹤龄笑着道:“陈公公,本伯就怕见着你,每次你过来,好似都不太有好事。今日,不会又有人告本伯的状,陛下传我进宫吧?” “哈哈,寿宁伯,你这说的咱家好似是丧门星一般……” 陈准哈哈一笑,他看了看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几个官,笑道:“不过,伯爷您猜的有些谱子,今日还真有不少人告了您的状。那叫群情汹汹,喊打喊杀的,最后都快说成抄家灭族的罪了。不是皇爷发火问他是不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是四亲,估摸着那些大臣们还没完呢。” 张鹤龄已是无所谓了,笑着问道:“还真有告的?早朝的时候?这回又罗织了甚罪名?” 陈准笑了笑道:“哈哈,早朝刚过一会儿,再过些时辰大致您便知道了,咱家先不复述,左右就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也得感谢他们,若不然,咱家还不定何时能捞着这样的机会呢。” 张鹤龄也跟着笑笑,他大致感受到了陈准的善意,这个中年太监,从第一次来到府上便是有些不同,有意无意的把他往皇家那一拨里划。 表达的心思,有些想法,且,这些大太监,很能懂皇帝的心思,如今的张鹤龄,至少不是以前那般不受皇帝待见的人物了,说是亲近不为过。 因而,陈准对他也一次比一次亲近。张鹤龄也是接受了这份善意,很亲切的和对方配合着寒暄起来。 一番寒暄之后,陈准这才正色道:“寿宁伯,咱家今日来此,是为传皇爷的口谕,寿宁伯,请接旨吧。” 张鹤龄一听,正了正衣冠,就待拜下,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更是早就跪下了。 “皇爷说了,寿宁伯无需跪下,站着接旨便可!” 陈准笑着拦下了张鹤龄,见寿宁伯躬身之后,接着,他高声唱道:“陛下口谕:长孺,昨日之事,朕知道了,朝廷律法自当公正严明,无论大小事亦当秉持一份公心。你此事办的不差,望你恪尽职守,朕看着呢!” “寿宁伯,皇爷的口谕你可清楚了!” 陈准念完,让张鹤起身,然后对张鹤龄笑道:“皇爷对寿宁伯那是恩宠有加啊,能让皇爷话说的这般明白。且,五、六品的衙门一直能在皇爷的眼里,您是独一份!” “陈公公所言极是,本伯亦是铭感五内,因而,时刻谨记,只望能为陛下尽一份心,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恩宠!” “呵呵,伯爷此言方是正理,咱家和伯爷一样,都是尽这一份心!” “陈公公,今日不用赶了吧?随本伯去饮杯粗茶,这好几回,都是着急忙慌的!” “那便谢过伯爷了!” “陈公公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