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晚五代在线阅读 - 第二章 将赴目的地

第二章 将赴目的地

    江城与陈宪书并肩而行,陈宪书与劳作中的人打着招呼,也调侃了正在歇息的老少爷们。

    汉子看向陈宪书的眼光是尊敬的,小孩则或喜欢或崇拜,也有女性用倾慕的眼光望着他。江城朝视线那端望去,一位花季少女眉目含情,正值青春的灵动中带着一丝俏皮,那是独树一帜的可爱。

    “有种书香门第的感觉。”江城心里说。

    战乱可不分你是书香门第,还是村妇愚夫……看到少女很明显比其他同龄人更受小孩欢迎,江城不由改变念头道:好吧,还是分的。

    江城正思考着,一抬头,感受到了许多目光。

    有好奇的,有审视的,有因为陈宪书而喜爱的,也有因为他这副模样而略带嘲弄的……

    他也有过年少成名的经历,哪怕身处台上,明灯照耀众人瞩目,或是名人赏识,酒会当中谈笑风生,江城都能保持相当程度的自信——虽然一开始也的确出过糗。

    然而当时的他,是以出色一面展示给众人的,譬如名动一时的书法,譬如超越同龄的文字,即便某些时候出糗,也能称得上是“瑕不掩瑜”。可现在,这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被众人看在眼里,江城多多少少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看着陈宪书,不由叹息:

    眼前这个家伙,过去一天天与古人相处,个中岂能未有摩擦?孤身一人的辛酸苦闷,又有谁能知?那些白眼,那些讥嘲……唉!

    “他姥姥的!”江城嘟囔道。

    陈宪书没听清,疑惑道:“你在说什么呢?”

    江城一愣神,立刻接口道:“陈兄啊,他们说的这些话,十句里面我听不懂的就有六七句。”

    “嗯。”

    “你是怎么和他们交流的?看上去还挺熟稔嘞!”

    “正常。”陈宪书倒是平静得很,“后世不是有很多人下南洋吗?还有去欧美打拼的,他们其中相当一部分也没专门学过外语,但后面不还是会了?不会说话就活不下去,逼自己一把还是能做到的。”

    江城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朝前望去。视野越来越宽敞,越来越空旷,那是上千人开辟的大型场地。

    他走到尽头,一览无余的感觉油然而生。

    人们在活动,即使“广场”上活动着一千五百多人,也毫不显得拥挤。男性要么外出捕猎,要么扛着猎物回家,女性则负责照顾老人和孩子。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树木,食物也不缺,rou类很够,就是粮米匮乏,军士们的干粮已经用光,百姓的存粮也快耗尽了。

    砍下的树木盖成了临时的房子,军士与村民各居一方。江城抚着脸颊,像是在笑:

    “这算是简易版的‘居住区’吧?”

    陈宪书很是随意的撩了撩渐已增长的头发,没有作答。

    “这就是历史吗?”江城轻声说,语气中带着道不明的感慨,“和我所听闻的截然不同……不过我现在感觉,他们很像是在野外开派对,或是一场别样的农家乐。”

    陈宪书自在地一笑,“我曾经没有,但现在也有这种感觉了。不过,你觉得眼下的‘平和’,算得上安逸吗?”

    江城听到他将“平和”二字读得稍重,不由笑道:“平和……不如用‘安全’两个字替代,或许更好。”

    “是啊,安全。”陈宪书朝一个吹口哨的小男孩挥了挥手,男孩高兴地一蹦,结果裤裆顿时裂开,他红着脸,捂着蹦出来的小雀雀,惹得周围一阵欢快嬉笑。

    江城看到稚子的蹦跳,内心的提防放下了少许。他从侧边的树上摘下两片叶子,吹着响亮的口哨:

    “呼——吁——”

    “哇!你真厉害!”

    一个胆大的小男孩朝江城喊道。

    江城对着他比个大拇指,露出欢欣的笑容。

    男孩拍着双手,远远问道:“你能教我吹口哨吗?”

    江城想了想,对他喊道:“好啊!”

    ——其实他根本没听懂男孩的话,只是意会。

    “他是不是说,要我教他吹口哨?”江城轻声朝陈宪书问。

    “没错。”

    “这得等我洗个澡、换套衣服再说——刚才说到哪儿?安全,对吧?”江城问,“安全上面一层,应该就是吃得起饭,住的上屋子,有余粮,不用家徒四壁……”

    “温饱啊……”陈宪书长长叹息。

    “单纯的温饱俩字,我还是觉得不够真切。”江城看着衣衫褴褛的许多老人,以及一些妇人、小孩,声音极沉极缓道:

    “杜甫的《石壕吏》,现在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们面前了……室中更无人,唯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好一首石壕吏,好一个杜少陵。”陈宪书沿着广场的边缘行走,语气满是赞誉,但动作却是摇头:“然而,这里不是石壕村,这里的人也不是安史之乱后的百姓们。”

    江城听他一语,不禁皱起眉头。他细细扫视着眼前的人们,发现了一样石壕吏中没有提到的东西。

    精气神。

    向上的精气神。

    “我看见了。”江城说着,他望见了孩子的笑容,望见了妇人的执着,望见了汉子们的坚韧。是什么支撑着他们坚定地活下去呢?答案江城已经找到了。

    他对陈宪书说:“你说得对。”

    陈宪书不着痕迹地笑了。

    江城自己都有股想做事的冲动了,他毫不犹豫地做了个撸起袖子的动作。陈宪书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洗个澡再说吧。”

    “好!”江城握着拳头道。

    陈宪书指着广场边缘:“看见那座最大的黑色的木屋了吗?那是他们用来酿酒的房子。”

    “酿酒?”

    “没错,果酒。”陈宪书说,“这将是我们的第一笔财富。”

    “我们?”江城注意到这个词语,“看来,你是在这儿组建了一个小班底喽?”

    “没错。我把它称为‘第一营’,我任营长。”

    “多少人?”

    “加上我,三十六人。”

    “三十六人的营……”江城抚掌,难抑大笑道:“这下,又多了个古今异义词‘营’了。”

    陈宪书瞪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以后会实现的,你急什么?”

    江城又是大笑。

    “得了吧你!”陈宪书终是不忿起来,前头就是他的木屋,两人走得再慢也到了房门前面。

    陈宪书盯着木门的下沿,很想伸出右脚,一脚给门踢翻,但想到踢翻了还要修,于是他伸出左脚,一脚踹在木头墙壁上。

    “轰!”

    声音响亮,木屋也摇了两摇,不过终是无事发生。

    “陈兄,你不会把这木屋当成我来踢吧?”江城退后一步问道。

    陈宪书瞥他一眼,走进木屋当中。墙壁的角落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他掀开盖板,取出衣裤放在床上,“你打算去那个挖出来的泉眼里头洗澡?”

    “对啊。”

    江城走到床边,捧起那套“老旧的新衣服”。衣服老旧,却是江城来到这个世界上获得的第一套新衣服:“这套衣服,送给我了吧?”

    “你想要,自己拿去!”陈宪书哼了一声,看见江城要走,不禁想道:他要走了,我岂不是难堪?必须我走在他前头,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这样难堪的,就不是我陈某人了……想到此处,他不禁扬起一抹莫名的微笑。

    “你笑什么?”江城不解。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江城随口问道:“什么事?”

    陈宪书倒不是敷衍,他的确有件事要做。“冯兴准备率军出森林,招我与他的部将一同议事,商量到外面之后的计划。”

    “这是好事,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江城抛了抛衣服,径直走出房间。

    陈宪书愣了须臾,江城的背影走出十多步远了,才匆忙中带着舒缓地喊道:“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儿?”

    “我们对外,以表兄弟相称,有个亲戚关系行事更方便。”陈宪书走出房门,“你觉得如何?”

    江城停下脚步:“没问题。”

    这回,陈宪书走到江城前面了。“那你去吧。”

    江城笑着问道:“我准备回去取走手机和相片,咱俩的东西还藏在原来那里,那个树洞里面——你真准备不要了吗?”

    陈宪书心说,逝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他沉声道:“要那些东西干嘛?有害无益。”

    “这样啊……你真的不带走你过去的东西吗?”江城将‘过去’二字念得很重,毕竟是二十多年的日子啊。“好歹有个念想。”

    陈宪书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我劝你也不要去拿了,你的照片还看得清人像吗?”

    “就几步路。”江城坚定地说。

    几百步路都不止了吧?陈宪书搓了搓手,平静开口道:“随你便。”

    江城注视着陈宪书略带孤寂的背影,不禁喊道:

    “陈兄!”

    “还有事?”

    江城用陈宪书故乡郑州的方言喊道:

    “我想在你这个‘第一营’下面讨生活,你觉得中不中啊?”

    陈宪书头也不回地说:“中!”

    “哈哈哈哈!”

    江城大笑着,与陈宪书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陈宪书来到广场的正中心,江城却又走进了森林。

    森林很大,即便江城徒行一月,真正熟悉的地方也不多。想到后世热闹非凡的小镇,两者的变化令他腹诽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后世那小镇的,是被烧光了,还是被砍光了?”

    脑海里不由浮现起那个一览无余的“广场”,江城觉得后者可能性更高一些。

    江城来到那熟悉的泉眼前,旁边是两人挖出来的立方小池。听说古人们发现了一条很窄的小溪,但他还是选择到这儿洗澡。

    活水温凉,江城沐浴其中,顿觉神清气爽。太阳光暖暖的,不远处是一颗参天大树,树皮上刻着一个个正字,在这个世界每过一日便增一笔,如今正好六个。

    出了池子,他坐在树下晒着太阳。换好衣服回到熟悉的树洞前,俯下身便看到里面堆着许多杂物,其中就有手机与照片。还有二十多块磨得平滑的浅色木板,上面是江城用木炭书写的文字,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作者,故而每天都要写点东西。

    要不要把手机埋在这儿?

    江城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他本能地觉得这样对环境有害,同时理智也认为,超出时代的物品最好还是放在身边,置于视线之内才能更好地规避意外。

    捧着木板和杂物,穿上了一身简单的农家打扮,如今的江城与先前那个带着野人气质的江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他不是野人也不像古人,说不清气质到底几何,但总之是给人一种帅气干净的常规感觉。回到居住的地方,他发现不少目光都在打量自己,便也一一笑着回应。

    坐在木凳上,摸着嘴唇上缘的浅浅胡须,江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和古人相处,会不会把体内现代病毒之类的东西传递到他们身上?又或者他们身上的古代微生物,会随着空气传播给自己?

    他觉得很有可能,但看到陈宪书那边一切正常,便产生了另一种猜测,自顾自说道:

    “或许我们来到这个时空,世界会对身体给予一定的改造……譬如在体内产生一种‘光原体’,把现代的生命物质转化成古代的形式,这样就不会传递病毒什么的了……”

    ——所谓“光原体”,是江城虚构的说法,他还打算将这个设定写到自己的小说里,可惜,现在已经没这个条件了。

    坐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江城拿出带有灰黑字迹的木板。

    木板上的字工整而遒劲,确有几分书家风范,可惜没有笔墨,简单烧过的木炭毕竟不是合适的书写材料,故而整体显得十分质朴平凡。

    他将“光原体”三个字写在上头,忽然看见门口走来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成年男人。男人在门口不断徘徊,踌躇了半刻钟才缓声问道:

    “请问,是江城江兄弟吗?”

    江城听到男人蹩脚的普通话,心中好笑,却也明白能在二十多岁口音定型的情况下,能将后世的通用语音说成这个模样,此人已经算是不俗了。

    “是我,你是……”

    “哦,我叫黄海。”来人说。

    “你说你叫黄什么?”

    来人更腼腆了,“我叫黄海。”

    “黄海?”江城写下两个字问。

    “没错没错。”黄海看到江城笔下两个遒劲的正楷字,不禁有些怀念地笑起来。

    江城问:“你找我有事吗?”

    黄海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只是营长说,要我和你走一走,熟悉这里的环境。”

    江城随黄海走出木屋,同时对腼腆的后者报以温和的笑意。不过两人互相陌生,也只是走路,基本没有说话。

    转了转眼睛,江城先开口道:

    “你的口音,和陈……和我兄长有点相近。”

    ——江城想说‘陈兄’,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以兄长称呼陈宪书。

    “这是他教我的……其实我不怎么会说,但还是硬着头皮学了。”黄海挠挠头道,“他连咱的命都救了,哪怕不想学,咱也得逼着自己学……其实这样说话也蛮好听的,哈哈。”

    江城琢磨了十多息,才明白他的意思,对道:“毕竟十里不同音嘛,再怎么说,也要有个超过方言的‘通用语’,你说是不是?”

    “你是说官话吗?”黄海摇摇头说,“官话这种东西,一地一个样,我可不会去劳心劳力学其他地方的官话。”

    江城笑道:“所以就得有一种我们华夏民族共用的‘普通话’,你说对不对?”

    黄海伸出大拇指道:“很对!”

    借着语言这一话题,江城与黄海拉近了距离。江城发现,黄海能听懂自己的每一句话,只是自己尚不能理会他的每句话。

    “但比起刚来到广场,像个‘聋子’一样的我,现在的我还是进步了许多。”江城心里说道。

    黄海和江城熟悉之后,带着他到“第一营”的“驻地”里头。

    迎着三十余人的目光,江城却没有胆怯的神情,抱拳拱手道:“诸位春安。”

    “安什么安啊,快来坐吧!”一个少年笑着将席子铺在身旁,“你就是陈营长的兄弟?”

    江城一拍屁股,大马金刀地盘坐在地上,笑道:

    “是啊。”

    ……

    广场的正中心,冯兴及诸部下的议事房。

    冯兴坐于上首,陈宪书位于其侧,对面是冯兴的副将王治平。两人之下,便是诸位都将,一共四位;都将后面是队正,每都六名,一共二十四名。

    火长、队正、都将,上面一个将军冯兴,副将王治平。

    冯兴的军职原本是指挥,下面的都将原本叫做“都头”,十国的武将大都有这一阶,属于低级军官之列,每个都头下辖百人到千人不等。

    不过“千人都”大多是晚唐时期的事了,像冯兴手下的都将,一人辖两百七十军士左右,已算是五代末期的超额配置。

    无论是后周还是宋朝,禁军一都的标配也才一百人而已——可现在不是单干了吗?再者,指挥哪有将军好听!于是广场上也流传了一句笑话:

    “都头变都将,木头变木匠。”

    冯兴扫视四名都将,二十四名队正,沉声道:

    “点卯!”

    副将王治平喝道:

    “第一都!”

    “第一都率都下六队正,已到!”

    “都下军士康复状况,如何?”

    “都下271人,现已康复268人,随时待命!”

    冯兴夸奖道:“好!”

    “第二都!”

    “第二都率都下六队正,已到!”

    “都下军士康复状况,如何?”

    “都下271人,现已康复260人,随时待命!”

    冯兴问:“还有十多人没康复?”

    第二都的都将答道:“将军,一人仍昏迷不醒,其他十人三天内应该都能康复。”

    冯兴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第三都!”

    “第三都率都下六队正,已到!”

    “都下军士康复状况,如何?”

    “都下272人,现已康复272人,随时待命!”

    冯兴扫视第三都的都将,“傅申,你手下的儿郎们都恢复了?”

    都将傅申正色道:“将军,都恢复健康了!只待您一声令下,我等便可冲出森林,直取保静城!”

    冯兴却是止住他道:“先别说大话。”

    “是。”傅申道。

    “第四都!”

    “第四都率都下六队正,已到!”

    “都下军士康复状况,如何?”

    “都下272人,现已康复267人,随时待命!”

    冯兴朝王治平问:“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了。”王治平点头道,“共计1086人,已康复1067人,还需休养十九人……这也要感谢陈先生的计数法。”

    “应有之义。”陈宪书说。

    冯兴轻叹道:“咏光,我以前一直没有正式说出我对你的感激,哪怕你救了那么多将士的性命。那时我们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但现在我们放下了。我代全部军官向你说一声:谢谢!”

    他率先从座位上站起,朝陈咏光躬身,一揖到底。

    在场的四位都将、二十四位队正,以及副将王治平都一同朝陈宪书深深一揖,以表谢意与尊敬。

    陈宪书受了众人之礼,神情郑重地拱起双手,朝主位与四方各还一礼。

    “请陈先生落座。”王治平真诚地说。

    陈宪书朝冯兴做出请的手势,“冯将军请。”又面向王副将,环视四周,微笑相邀道:“诸位请!与我一同落座!”

    说完,陈宪书便轻松自在地落回座位。

    冯兴落座,王副将、四位都将、二十四名队正,很快便依次落回座位。冯兴笑道:“咏光啊,我们欠你的人情太大、太多了……说实话,现在都不想还了。”

    咏光是陈宪书的字。

    “不想还就别还了,”陈宪书揶揄道,“毕竟,欠债人才是老大,债主还得看欠债人的脸色呢。”

    众人哄笑,一时间议事房里充满着欢乐的空气。

    冯兴也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动脸上的刀疤,绝对能治好小儿的夜啼之状。

    “行了,别笑了!”

    冯兴敲了敲桌子,“我们接下来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辰州治下的保静城!都给我听好了!”

    众人静坐凝神,认真倾听。

    冯兴摩挲长桌,沉声叙述道:“保静城的褚校尉一向残害百姓、鱼rou乡里,早在数月前,就引得城内外怨声载道!这是我们的重要机会。而就在一个月前,我的至交好友、保静城的副将杨挥云,便与我暗中约定,他已取得保静校尉信任,只等时机一到,便可里应外合,共谋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