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十年前

    太微推开二楼最右边房间的门。房间很大，里面的布置只比一楼多了一张床跟两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即便在室内，那人也用斗篷罩着脸。

    “坐吧，”斗篷下的人伸出手，指着另一张椅子说，“你可以叫我秦暮，那位姑娘——”男人抬起头，太微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示意自己回头，于是太微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是镜，她一直跟着你。”秦暮叹了口气，对镜说：“你的待客之礼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个人太好玩了，我刚想逗逗他，你就坏我的事。”女人话中着带着nongnong的笑意，她按着太微的肩膀让他坐到了椅子上，自己跃上桌子边缘也坐了下来。“你们聊，我不打扰。”

    “请见谅，我们还无法信任你。”察觉到太微盯着斗篷的视线后，秦暮解释道。不过太微本来也对他们的样子不感兴趣，他来这里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想干什么。

    太微还没开口询问，秦暮就先说明了他们的目的：“我们有相同的目标，你不需要怀疑。看你的眼睛，你应该就是二十年前那场献祭的幸存者。我们找你来是为了详细了解二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为什么你能活下来，你在那场活祭中得到了什么？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就有办法避开楚王宫里那些扶乩士的视线。”

    听完秦暮的话，太微没有言语。明明和眼前的男人只是第一次见面，对方甚至连面容都不肯露出，自己却觉得可以信任他，这种感觉在过去二十年中从未有过。

    太微不说话不是因为怀疑，而是二十年前的记忆太过深刻，这段往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要突然向一个陌生人全盘托出，即便内心告诉自己对方可以信任，太微也需要时间平复翻涌的情绪，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噔噔，噔噔”的声音将太微的思绪带回现实，他看到镜在用白玉般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见太微已经回过神来，镜笑了一声但没有言语。太微很奇怪，自己竟然会在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觉得失礼。稍微整理思绪后，他开口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了镜和秦暮。

    二十年前——

    六月，骄阳似火，但楚王宫前却是人头攒动，几乎整个郢都城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因为楚王刚刚派出内监，宣布要选进一批幼童，进入宫内充作内侍。被选中的孩子将先在宫中受到严格的训练，他们中表现最为出色的会被选为楚王妃的陪侍，地位要比一般奴仆高很多。

    虽然被选入宫中意味着几乎一生再无法踏出深宫与亲朋相见，但对每天都在为吃喝发愁的贫民来说，一生无忧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一辈子穷苦的人家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女再受自己吃过的苦，大部分都动了念头。

    这时宫里又出来一个人，在令官耳边低语了几句，令官便说道：“王妃平日向来慈悲待人，虽然宫闱禁地的常例不能改变，但以王妃的菩萨心肠，即便入了宫，将来也必定有机会出来与家人团聚。”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心中的顾虑和不舍就被打消了。穷苦人家想的是吃穿不愁还能相见，可以说没有任何坏处；稍微有点见识的没落人家则认为最重要的是进宫接受训练这一点，一旦进了宫，时间久了耳濡目染，自然能学到很多平时无法接触的东西。

    有胆子大的人开口问令官：“大人，请问什么样的孩子能被选上？我们家娃娃啥都好，就是在娘胎里时不顺，脸上落了一块斑，能进得去吗？”

    令官微笑着回答：“王妃有谕，选童没有要求，只要你们舍得送进来，王妃都愿意教他们识字读书，让他们能通达事理、体察人情。”

    听到令官这么说，人们更放心了，都准备回去和家里人说一声就把孩子送进来。这时令官又开口道：“王妃最恶人有上下之分，宫中人多事杂，选童入宫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但王妃不愿见到太多骨rou分离，因此限令本次只选三百名孩童入宫，额满即止。”

    “这可不得了，没时间和他娘说了，我回去就把娃送过来。二叔，你们也快点吧，晚了就赶不上了！”

    “当家的，我去和婶子说一声，她还不知道呢，你快去把娃先送过来！”

    “妹子，你兄弟有福了，咱家也终于有盼头了！”

    看着眼前兴奋激动的人群，令官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吩咐两边的卫兵，王宫只有孩子能进，来送他们的人一律不能擅入，数目够了三百就关闭宫门，“一定要看仔细咯，多一个少一个，你们就等着吧！”令官强调了一句后就进了宫。

    川流涌动的人群中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与别人不同，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柳大当家的？你还不赶紧回去叫你娃出来，在这站着干啥呢！”老人一惊，回过头看到是邻家茶铺的孙掌柜，笑着对他说：“刚想娃儿来着，咱们快一起回去吧。”

    回到自己家中，柳掌柜的女人起身迎接，柳掌柜让她把孩子抱出来后，看着孩子紧闭的双眼，对女人说：“侯儿有出路了。咱们治不好他的眼睛，宫里说不定可以。”

    女人疑惑“宫里是咱们这些人能进去的吗？再说就算能进去，咱们也没银子啊。”

    柳掌柜把宫里的事告诉她，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柳掌柜说：“送进去吧。娃儿跟了我们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们也没本事请人看他的病。现在宫里要人，而且说了没有条件，兴许娃儿能被选上呢，至少比一辈子跟着咱们受苦受累好。”

    女人叹了口气，她知道柳掌柜说的句句在理，但实在不忍心把孩子送进宫里。一想到以后再见一面可能比登天还难，女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男孩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聪明伶俐，知道父母在为自己伤心，于是抱着女人的腿说：“娘，别哭，爹爹说的，以后我肯定能出来见你们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在家里连一点忙都帮不上，进了宫把眼睛治好，说不定服侍娘娘几年就能出来了，到时候我一定回来孝敬你们。”

    孩子很懂事，知道这些年来为了治他的眼睛，家里请了多少人。从看病吃药到开坛做法，他父母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但到现在除了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以外，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想去宫里试试，无论有没有机会治好眼睛，至少进去能学点本事，出来还可以孝敬爹娘。

    听到孩子的话，女人哭得更厉害了。柳掌柜最终下了决心：“侯儿，你才刚十二岁，爹也舍不得你，但……”柳掌柜也哽咽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转过头拉住男孩的手，“走吧。”

    宣令当天就有五百多名孩子被带进宫去，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柳掌柜的孩子——柳应侯。

    虽然令官说过只需要三百名，但最终宫里还是把孩子们都接了进去。听说是王妃体谅这些人家的生计实在艰难，愿意拿出体己来抚育这些孩子。

    消息一出，又是一片欢呼赞叹之声，人们只当自己命好，遇到一位好王妃，甚至有几家人商议一同出资，私下给王妃建了座生祠，日夜祷告祈福。

    自从孩子们入宫，就再没有消息传出来。时间久了也有人觉得奇怪，但终究没有多想，也没有能力去打听宫里的情况。直到两个月后楚王宫里亮起了冲天火光，人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不是恩典，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