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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安息

    “九八五师部,我是八营九连长项尚,有人收到吗?喂?”

    四下依然沉寂无声,好像在上午的战斗后全城都空了一样,所有的驻守部队在几小时内全消失殆尽。这是何等恐怖的攻势才能造就的结果?

    前往我们师部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不少被攻陷的阵地,游荡着的穿着城市迷彩服的身影不时略过车身,我默然的开车躲闪着,避开那些已经长眠但rou体得不到安息的烈士的身躯,那些战士的遗体大多留在阵地里,头颅被子弹或手榴弹破片炸穿,遗体保存着生命终结时的姿势。

    尸体旁边散落着打空子弹的手枪,砍断的匕首军刺,四下是被炸烂的尸块,普遍下发的光荣弹成了今天这场战斗终结的声音来源。

    车开到了师驻地门口,岗亭早已空无一人,门前的空地上满地的弹壳暗示着这里发生的激烈战斗,门口的防冲击拦车柱已经打开了,铁丝网横在门口,上面挂着鲜血和碎rou,黑色的大铁门上全是血迹,门口则是堆积起来的厚厚的一层尸体。

    “怎么样?”后面的老贾问道“有人没?”

    “暂时没看到,要不咱..喊喊?”我紧张的环顾四周,心不在焉的说。

    “你不是有信号弹吗?打一发不就完事了,万一师部的电台损坏或是什么的也说不定,看这个架势,里面应该还有部队。”项尚轻声说道“先下车,再观察一下。”

    我把车停到了围墙跟,然后熄火下车,项尚领着我们贴着墙角向前行进,清冷的风从四周划过,吹得人脸颊生疼,痛的人几乎流出血来,看不见的沉寂像几把枪,顶在我们几个幸存的家伙背上,随时有可能来上一枪。

    华夏大道上全是停放的汽车,地上遍布着被爆头的尸体,看着被严密封锁的大门,我有理由相信还有活着的人在里面。

    “我去看看。”项尚说着就从墙根后面漏了头,两手高举着步枪,慢慢向里面走。

    “不准动!双手举高!”突然的一声爆喝,把我们吓了个哆嗦,手不由自主的紧扣住了手里的枪,随着喊声传来的是枪械上膛的声音,值班亭后闪出了两个穿着空军制服的身影,他们穿着厚重的防弹衣,端着九五式,从门后瞄准了项尚。

    “双手举高!待在原地别动!你!说话!”他们向项尚喊道

    随后我看到更多的战士开始向这边集结而来,他们端着班机,拿着40火,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妈的,你不认识老子了!王虎!赶紧开门让我进去,别让我他娘的踢你!”

    项尚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但当看清对方后就骂了起来“他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你他妈还用枪指我,王虎,你疯啦?!等着老子进去收拾你!”

    “连长?是你吗?”门后的一个战士也喊了出来“你没死啊?”

    “他妈的!上来就说屁话,还不开门让我的人进去!外面全他妈是丧尸。”项尚也放下了手,对我们打着手势让我们出来。

    我们小心翼翼的从墙角闪出了身,举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仍然放在枪上,准备应对随时而来的威胁。大门缓缓的打开了,战士们鱼贯而入,随后大门轻轻的关闭,发出了令人安心的上锁声。

    “他妈的,你们还活着?”一旁的几个战士围上了我们,递上来水壶饼干,香烟火机,关切的问道“被咬了吗?”

    “都没有,带我们见首长。”项尚叼着战士们递来的烟,大声说道“现在最高首长是谁?”

    “师长在指挥部。”

    “什么?师长在?快带我去!”项尚摔了烟,激动地说“给我连的人安排一下,老高,你跟我来。”

    我跟着项尚跳上一辆北京212,沿着空旷的营区道路向师部开去,营区内静的可怕,训练场地,靶场,车库都沉睡在黑色的安静里,看到我们连安静的营房和体能训练场,我感到有什么卡在喉咙里,蠕动着,让我心底发憷。

    我们师部指挥中心有一个地下应急人防工事,有全套的指挥系统与完备的基础设施,战备物资也十分充足,可以让一个营维持半年的运作,我从到达营区就开始想象着指挥中心启用时的样子,但潜意识里告诉我也许这玩意几乎没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可至此还是被启用了,还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下。

    师长和师部首长都在,他们没为我们的到来感到惊讶,只是淡淡的问还有多少人,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首长,咱还剩多少人能打啊?”项尚一见到师长就问。

    “就剩我一个警卫连了,加上你们这六个人。”黄镇武师长随意的说,“警卫连连长已经死了,你当我的警卫连长,直接受我指挥。”

    “是!”项尚显得很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啊,你也活着,小子,张副司令那边我倒是能交差了。”师长看着我,勉强的露出了一丝笑容道“昨天你叔叔给我打来十多个电话问我你的情况,我一直在敷衍,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宣布你的死亡消息,这下我好交差了,一会到通讯兵那边打个卫星电话,给你叔叔报个平安。”

    “是!”

    这时远处一个正在地图前忙碌的干事猛地回过头来,然后推开椅子走到我面前,用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高立杰?”王雨欣用质疑的语气望向了我,然后又在手上使劲拧了一把,“你还活着?”

    她在手上使了把劲,然后眼神示意我出去一趟。她的力道很大,我被这股力道拉着向外走去,几乎不可抗拒。

    此时已是七点四十分,天空已经渐渐淡入黑暗,营地在渐黑的夜色里安静的沉睡,我们沿着营区的路向前走着,供电早已中断,营区的自行发电也只供给重要区域,我们只能在黑暗里行走,靠着感觉与月光分辨着所处的方向。

    我给王雨欣讲了战斗的经过,讲了那些打不完的丧尸。

    她只是安静的听着,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我不愿意去回想丧尸的眼睛,那充满贪婪与无畏的眼神是何等的恐怖狰狞,那瞄准镜里摇晃的脑袋仍然能为我带来一阵阵的恶寒,那是恐惧与愤怒的交织。

    它们一定来自地狱。

    可我呢?来自地狱,走向人间?这好像是我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写的,我也忘了是啥了。

    明知这件事无法避免,也清楚地知晓最终的结果,可还是恐惧的等待着,倔强而又决绝,这一段好像说的就是我了。

    我们在营区转了一圈,谁也没开口,但我们也不默然,也不沉静,我越过夜色看到了她湿润的眼眶,在月光下明亮的眼眸,然后内心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搂着她。

    他妈的,哪来的痴心妄想?

    但我还是照做了,她没有挣脱,反而十分迎合顺从的扑进我的怀里。

    我顿时没了主意。

    额,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感觉电视剧里的经典镜头要发生了似的?

    然后该咋办?我在心里问自己,他妈的,你好歹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现在反倒一点主意也没有?

    突然,我感到嘴唇上一凉,然后是一阵热辣的柔软,她在我嘴上蜻蜓点水的一吻,随后她便把头贴近我的胸口,用女性特有的音调发出一阵阵压抑住的哭声,女性的哭泣简直让人心碎,看来,这个一直在压抑自己感情的姑娘终于卸下了她的伪装

    她在压抑自己的感情,这是每个军人的必修课,所谓勇气,只是在被吓得半死的时候仍然能表现出正常且超凡的力量,哦,我现在已经不是飞行员了。

    “怎么了?”我还是那样用没心没肺的语调问道

    “我…我怎么办…立杰,所有人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湖南那边也…出事了,我家人就住在湖南…”

    我顿时感到嗓子被堵住了。

    不知如何安慰她,就这样搂着,感受着她柔软的胸部带来的急促的起伏,她想哭就哭吧,别给我说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扯淡,我是做不到。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开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高立杰,滚回师部来,师长要讲两句话。”挂在身上的对讲机响了。

    “收到,等我一分钟。”

    “上午,几个方向的部队都打光了,从中央城区又一下多出来不知多少丧尸,大致方向是从老城区的几个小区,比如化建家属院,自来水厂家属院,那些区域都是非常大的丧尸聚集地。”师长指着地图上的一些红圈区域说,“新城区在今天上午突然暴发大规模疫情,具体原因还没查清。”

    所有战士都围坐在指挥部的地下室里,香烟冒出的蓝色雾气弥漫在天花板的灯管上,所有指战员都默不作声,怀里抱着自己的枪械,默默的擦拭,抚摸着,在此时也只有这些家伙能为人们带来仅有的安全感。

    我们听着师长在地图上分析着,这也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师长的作战部署,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冷静镇定的指挥员总是能为我们带来一丝莫名的心安。

    “接到上级命令,我们要派出一队战士前往开封南郊机场,向那边的司令员汇报情况。”师长环顾四周道“我们要在这里守下去,收容接纳各处的幸存人员,南郊机场还在我们手里,军区已经派出了第二十集团军并集团军属11装甲旅封锁了开封城郊区域,局势暂时被控制在郊区线上。现在城区的幸存市民已经被全部撤离至机场,军区正在联络民航配合转运市民前往安全集结区域…”

    “现在的情况是…”师长点燃了一根烟,犹豫着说道“看不清区域的局势,我猜出来他们要往哪里走,可我又说服不了我自己哇!看不清的前方,必定是…”

    “师长,机场的司令员要同您通话。”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干事握着手里电调话筒说道。

    师长冲我们挥了下手,然后转向角落里去听电话了,我们默默的自行解散,只留下满屋的烟雾弥漫。

    我独自一人走出了搭好的帐篷,背着我的步枪,目的明确的向前走去,我们师部驻地南侧就是开封市烈士陵园,服役的半年里,我常去那里,向我的先辈吐露心声,和他们聊天,上烟。

    就像圣埃克絮佩里写的那句话“迷惘时远处那闪耀的灯塔。”

    很快,我顺着内部道路走进陵园,两旁的松树在夜晚的冰冷里仍傲然挺立,远处的烈士纪念碑前的长明火仍然在熊熊燃烧,明亮耀眼。

    高大宏伟的纪念碑在朔风里犹如一位战士般屹立不倒,上面的八一军徽与五星在黑暗里也闪耀着明亮火热的光芒,看不见其他东西,仿佛四周都已消失似的。

    我向纪念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盯着黑夜里的纪念碑,我不自觉的感到鼻子一阵酸楚。放下步枪,我对着纪念碑慢慢的跪了下去,那强大而无形的力量让我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这也是我第一次下跪。

    跪在那里,我慢慢的磕了四个头,此时的我早已泣不成声。

    我在曾同我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友间穿行着,望着他们互相搀扶,拖着满是血污与伤痕的身体走向远处的光明,同时在苍白的脸上对我勾出温和的微笑,在路上留下斑斑血迹。

    “俺们走了!副指导员,有空帮俺回家看看俺娘,好好活着,跟咱其他同志处好关系,守好咱的阵地,咱的国家…别让俺们的牺牲白费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真的是嚎啕大哭啊,我认为这是我二十年来哭的最凶的一次,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看不到模糊的周围,看不到前路,这些战士们,有的人五年了没回过一次家,有的连孩子出生都没空亲自赶回去看一眼,有的人父母重病也没法返乡探望,凭什么?我这个无亲无故的家伙活了下来?那么多人在一瞬间没了儿子,父亲,丈夫或是男友,如今的世道,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们了。

    “这位,叫陶少文,苗族,云南马关人,79年的木桑战斗中炸毁敌人两个地堡,八个机枪阵地,为掩护战友牺牲,上级给他追授一等功,但他的尸体至今未被找到…”这是黄镇武师长曾经在此的讲述,他的身后满是黑白色的笑脸。

    “这位,是我以前的警卫排长,在老山战役时独自一人坚守西罗楼无名高地整整二十四小时,击毙敌人八十二名,身中九弹牺牲,年仅二十八岁,他叫和自兴。”

    我不明白,照片里的他们洋溢着阳光而刚毅的笑容,可他们的经历却让人胆战心惊,而我军容整齐的战友,如今又在何方?

    为什么?

    “你怎么了,孩子?”一声犹如遥远的时代所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回响,那声音低沉,亲切有力,包含着关切与沉着。

    我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了,孩子?”声音又问了一遍。

    我缓缓抬起头,望见穿着一套老式空军少校礼服的父亲正向我走来,擦得锃亮的皮鞋一阵喀喀作响,他的胸前戴着几枚闪耀璀璨的军功章,三枚二等功,一枚一等功,还有优秀党员徽章,还有一个在他失踪后国家为他追授的人民功臣与特等作战英雄徽章。

    “…爸?”我用充满疑惑与颤抖的语调挤出了一个字。

    “最近怎么样,孩子?”他对我温和的笑着,来到我身旁蹲下,几枚勋章叮当作响“好久不见了,儿子,当兵的感觉如何?”、

    “爸…太累了…我坚持不住了。”我不敢望向他,嗫嚅着说道

    “起立!”

    “是!”

    他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样,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穿着当年我最喜欢看的那套军礼服,胸口戴着鲜红的党徽,那一切我都那么熟悉,这也是我记忆中最后的他。

    “你也入伍了,孩子,这很好。”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为什么这么迷茫?”

    “战友都没了,这些吃人的怪物,我们该怎么办?咱们的战友,咱们的国家…我”

    “我明白,孩子,我知道这些东西。”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为自己点上根烟,那是他最喜欢的朝鲜鸭绿江。

    “哦,对了,你不当飞行员了?你妈当年可是打死都不想让你当兵呢,尤其是空军飞行员。”

    “我当得是空军和飞行员,差了个字。”

    “你这算不算打擦边球哇?哈哈…”

    父亲笑了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你给我当好兵就行,我就这一个要求,怎么样,有信心没有?”

    “可是..”

    “没有那么多问题。”他突然严厉的说道“问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你就一个当了半年的少尉,为啥人家那么多优秀的指战员都牺牲了就你活下来?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一点打击就想逃避,那可不是解放军的作风。”

    “我得坚持住..”

    “你当然得坚持住,孩子,你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他抽了口烟,望向远方的无尽黑暗“坚持住哇,一定要坚持住哇,当年和老美的军事力量差那么多我们都敢上,如今咱们的装备水平上去了..”

    说着他打量了打量我身上的装备和地上的步枪,点了点头。

    “不甘心啊,现在发展的这么好,又整出来个这样的幺蛾子,难道真的是上天看不惯我们的发展和自强吗?”父亲走近我,拍着我的肩膀说“守好咱们的土地,我不甘心咱的大好河山变成对岸的那个鬼样子,我不想看到那个百孔千疮,流血又流泪的悲苦的华夏。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

    “很好”父亲轻声说道,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们家里聚吧孩子”

    “爸,咱哪里还有家啊…”我欲哭无泪的说

    “只要土地还在,哪里都是家。”他对我露出了一个深邃的笑容,然后向我敬了个礼

    “靠你们了,孩子,坚持住哇,一定要坚持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