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事了拂衣去,别问我是谁
城南,神乐观。 丹房中,两个道士对弈。 执白老者仙风道骨,已占尽优势,只需再有两步,便可斩掉黑子一条大龙。 执黑者生有两撇鼠须,白面丰腴,活似一位商贾,瞪着棋盘左看右看没有生路,点漆般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拍案感叹:“原以为大势已定,无可更改,不料想竟被那猴儿生生走出一步活棋。” 老道抬头望他,略显浑浊的双眸闪过一抹讥讽,淡然道:“是啊,灵宝派出了两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居然能扰乱天机。可惜,人家当年是被你们赶出三清宫的,现在后悔了?” 说着话,两指间夹着的白子毫不犹豫的落下,黑子离死只差一步。 白脸道人嘴角一扯,嘿嘿笑道:“哪能啊,他们要呆在三清山上,兴许就没了这份天降福缘。再说,天下道脉还不都归了你们三山正一? 我是琢磨着,经过今日之事,皇帝见浮云子已无阻止的可能,朝中亦或是江湖那几位机关算尽,反被一个愣头青以力破巧……” 他手里抓着黑子,迟迟不肯放下。 “你怕他们狗急跳墙,把你口中猴儿给弄死了?呵呵,莫非真当咱们修道修的没了人味儿,这些年的蛰伏,把降妖除魔的看家本事都消磨没了。” 老道士语气淡漠,霸气侧漏。 “您老说得对。”白面道人连连点头,却又叹了口气,“浮云子那里咱们还能照应上,那小泼猴光有一把子力气,坐拥宝山不知道如何运用,若阴沟里翻了船,多可惜啊。” 老道士冷嗤一声:“只用蛮力,他也破了那许多人无处下手的局!我看,你们是怕那边成了热灶,再晚一些连汤都没得喝了吧?”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白脸道人一拍大腿,腾地站起来,抓了把棋子胡乱撒入棋盘,转身撒脚如飞的跑了,远远丢过话来,“今日算和棋,咱们改天再战。” 老道士气的须发皆张,冲他背影喝道:“不当人子,活该你娶不上媳妇!” “哇呀你这老牛鼻子嘴好毒,回头我非得把你的酒喝光了不可!” 白脸道人都出去半里地了,话音还能清晰传来。 老道士嘴上说着“谅你也不敢”,连棋盘都顾不上收拾,急忙去把珍藏多年的法酒换个地方。 …… 陆泽坐观风云变幻,静等三日,闹事生员已被劝回,正德帝拒绝上岸,就停在玄武湖里,与南方朝廷的官员勋贵们顶牛。 而浮云子老道那边,接连出了几次废丹。 班吉禅师干着急没办法,谁也没规定炼丹一定百分百成功不是? 对此老道士有充分理由,他被关在诏狱这鬼地方太久,精气耗散法力亏虚,再者此乃地狱鬼门关,药材生机灵韵被夺,反而有大量邪气死气孽气,练得成你敢吃吗? 班吉禅师一听有道理啊! 关系到自己生命安全,他也是急眼了,竟请旨让皇帝暂时赦免了浮云子的罪,搬出诏狱去找个山明水秀的风水宝地,正德帝还就答应了! 嗯,这很符合大众印象中正德帝能干出来的事儿。 不过皇帝任性归任性,还是给了群臣一点面子,让他们把人安排去了钟山天牢左近,名义上还在三法司的管辖范围内,只是住的地方稍微宽松、舒服、豪奢了那么一丢丢。 正好,据说永乐四年皇帝祭天感动上苍,天降甘露于钟山,那里的水炼丹是上上品,就近取材方便得很呐。 如此这般,浮云子成功脱离诏狱死地,随着他去到钟山,往那边跑的文臣武将也多了起来。 这年头谁都不是傻子,那老道能炼出让宁王那厮平地增长百年功力的神丹啊,咱不求长生不老,那延年益寿、老树开新花的丹药也行啊,咳咳…… 他们开了坏头,众多士林大佬就知道这里堵不住了。 正德帝就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平日里也没少嗑乱七八糟的药,只是效果再好也架不住他能折腾,但换了浮云子的神丹,不好说了。 焦点转移,连乩竹被杀一案和王阳明的祭祀,都变得波澜不惊。 陆泽却趁着这机会,偷偷摸摸的去钦天山天文观象台,想借用设立在此的浑天仪、圭表等仪器观测星空,推算历象。 魏伯阳一脉传承的金丹术,要求必须懂得天文历法,精准把握地月日三星运转的规律,乃至周天二十八宿与河洛五行、天干地支等等数学运算,才能在修为不够的时候,做到天地人三合一,内天地与外宇宙交相呼应,每一个环节确保准确无误。 简单来说,学渣修不了道。 陆泽前世没学过这些,后来借助浮云子也只学到点皮毛,南昌玉龙观藏书不多,南京国子监也不对他开放…… 那些东西仍是秘传,没有明师引路,你连门道都摸不着丁点儿。 陆泽元神天成,修了先天真气,对于节气变化能时时感应,倒是越过了最为艰难的关卡。 但要稳步修炼进阶,他必须参照天文历象来对应道书,这个是没法偷懒的。 钦天山不止有仪器,更有传承千年的天文观测记录,数学运算方法,乃至历代高人的笔记和心得。 夜半无人,他潜入的很顺利,但没等摸进主殿,就被人堵住去路。 借着月光,陆泽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是个白胖正一道人,个子不高,年纪三四十之间,笑容略显猥琐,但一双豆眼却能放光,显示出极高明的内功修为。 这是他见过内修最强的人,气血浑然如一,神意含而不露,松松垮垮往那里一站,竟没发现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白脸道人上下打量陆泽,啧啧道:“你胆子不小啊,敢私自跑到这里来,不怕被灭九族么?” 自董仲舒将天人感应的理论与皇权统治结合以来,历朝历代,皇帝都很忌讳私人窥探天象,防止胡乱编造借口蛊惑民心,搞颠覆朝廷的勾当,故而严格限制,到大明朝尤甚。 因此,陆泽被人抓了现行,要么杀人灭口,要么转身就跑。 他却不慌,反诘对方:“你也不是这里的吧?” 却见那白脸道人亮出个腰牌来,嘿嘿笑道:“道爷是有牌儿的,小子。” 陆泽双手抱拳:“告辞。” 他转身要走,那道人身形一闪拦住去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里是庙会啊,给道爷留下!” 不由分说,往前一进身,抬掌拍向陆泽的肩井。 没有掌风,速度也不快,但陆泽发现他周围空气似乎都被锁住,无论往哪个方向躲闪,都避不过。 他当即一个“妙手推云”举左手格挡,同时右手“推掌”去拍对方的前胸膻中。
不料白脸道人的手在方寸之间倏地回缩两寸,向下按住他右手,再黏连上推,与左臂叠在一块儿,猛然发力直推,冲击他胸膛。 陆泽出山以来,一直靠天生神力欺负人,此时不假思索的运劲发力,企图故技重施。 但那千斤大力才横出双肘,白脸道人的掌心前推之力陡的变成下拉,顺势拖着他双臂上身失衡前扑,同时道袍下飞起一脚踹他的左腿迎面骨。 这招挺歹毒啊! 陆泽吐气坐腰,一式“金蛟剪”挣脱其缠抓,右脚“磋脚”对踢,跟着“掌中夹鞭”,已然用上了柳沉舟铁掌的劲道,狠砸对方面门。 就是欺负他个子不够高。 “哎呀,你小子手挺黑啊!”白脸道士闪身退出一丈外,嗔怪道,“再说了,你家师长没有教点儿本门的功夫么,堂堂正一道士用人全真武当的掌法,传出去让人笑话啊。” 陆泽看出来了,这道人并非故意难为自己,当即乐道:“我师父不会,要不劳烦您教我几手?” “嘿,脸皮还挺厚。” 白脸道士小胡子一撅,看似生气,脸上却似笑非笑,袖子里落下把二尺短剑,左手捏个剑指,猝然刺来,口中叫道,“那就教你,接住了!” 一刺就到了陆泽面门三寸,身法快如冯虚御风,眼睛差点没跟上! 陆泽索性放开神识,身体自然应机而动,脚下发力踩的青石板破裂,猛然倒退五尺,右手拔剑出招,拨云见日跟着仙人指路,将自学的太乙玄门剑招式泼水一般使出来,围绕宽阔的院子闪展腾挪,互相攻守,战成一团。 两人动作太快,奔走之时在月下拉出两条黑影,陆泽是动如雷霆,每次落足都踩碎一块石板,震地隆隆作响,扑击恶风烈烈。 白脸道士如黑夜蝙蝠,两只大袖灌满了风,带动身体轻飘飘浑不受力,在他掀起的狂澜中自如飞舞。 不到半刻钟,二人交手过百招,陆泽把整套剑法拆零碎用了两遍,没有实打实命中一次。 白脸道士忽然撤手,没好气的叫道:“不打啦不打啦,再打下去,非得让你把院子拆了不可,道爷可没钱赔!” 陆泽刚才无暇旁顾,现在一看满院子跟被大象踩过似的,有点过意不去。 问题他也是穷光蛋一个,这几天快把舔包得来那点儿银子花光了,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脚底抹油跑路。 因此他假装没听见,冲对方憨笑。 白脸道士却露出欣赏的表情,微微颔首道:“刚才我用的剑法,你都看清楚了吧?” “看清了。”陆泽抱拳施礼,“弟子守和见过前辈。” 从刚才的交手中,他发现对方的真气与浮云子同出一脉,猜到是灵宝派的人无疑,今晚是故意向自己传授武艺的。 白脸道人捋着几条胡须,得意的道:“按辈分,你得称我为师祖。” 陆泽却直起腰,意味深长的笑问:“我敢叫,您敢答应么?” 那道人手一抖,扯下两根胡子,心疼的腮帮子直抽抽,没好气的一挥袖子:“没事就赶紧滚蛋,最好今晚离开南京,余下的事儿不用你管了。” 说罢转身跑个没影儿,自始至终没留姓名。 陆泽眼望他消失的树丛,啧啧轻叹:“这回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