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 温娘庙
果然,就当我们回到南海京的当晚,本来在碧澜宫里捡折子,就看红重红光满面地冲出来,一面比手画脚,一面对着口型,无声地在喊:“开了,开了!” 我和凌青云对视一眼,都面露喜色,忙同着她去看。 走入无涯阁上的密室,只见最大的一缸水里开出了一朵水银色的小花,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花瓣如钻石般流光溢彩,折射着世间百态。 红重双手捧着那缸,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挪过来,放下时还忍不住用双手拢着缸口,更显得那水中宝光四溢,凌青云也探过头,跟她紧挨着往里看,脸上映出那朵小花的光彩。 我噗嗤笑了一声,道:“知道的是看花,不知道的以为你俩在看孩子呢。” 这话一出,红重的身体突然一凝,继而脸色迅速红上来——即使她蒙着脸,我能看见她耳根也是发烧的。然后她直起身,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我突然察觉了自己的失言。 红重跟了凌青云十年,事之如神,忠心不二。凡是凌青云交代的事情,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尽心尽力去做。 她虽然面貌不好看,到底也是个姑娘家。 作为一个女人,难道我真感受不到,这份炽烈而绝望的爱意吗? 凌青云待她温和,予以重任,但是,当然也是不可能对她的心思给予任何回应的。 某种程度,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处境跟红重一样,凌青云就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死样子,对谁都是温柔,而不逾矩,利用,却还要让你心甘情愿。除了安玉暖,我看不出他为谁患得患失过。 而以我“正室夫人”的身份,去说红重这样一句,就实在难免让人听者有心,她大概会以为我不是在揶揄她那份已经极力掩藏的感情,就是在警告让她离凌青云远点。 还好凌青云抬头,一句笑言把这点尴尬抹过去:“那可心你还不来看看?这可是你的‘种’。” 他这玩笑双关,镜花的种子是我带出来的。 于是我笑笑,也凑过去。 “好不容易有这朵小花,想看的事真是太多啦,”凌青云兴奋得搓着手,盯着那镜花道。 我也心潮澎湃,说实话,我觉得这简直是一种潘多拉的魔盒,人要是有了寻知过去与窥探秘密的欲望,那真是多少朵镜花也不够用的。 好比说,我现在就很想知道,安可心小产那晚发生过什么,也想知道,我穿过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远一点,甚至都想知道,夜族那次战争里发生了什么。 不过,花毕竟只有一朵。 红重用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意思大概是,还会有更多花开出来的。 凌青云像下了决心似的,咬牙道:“还是用在眼下的正事上吧。” 他说的正事,是指对这次瘟疫的调查。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对过去的事情再好奇,也已经不会改变,而瘟疫还在现在进行时。 于是他打开那个黄纸包,这时我们也看得更清楚,黄纸里有半根残香,还有那写着“温娘庙”的布片,结合起来看,应该是一间庙里的东西。 庙,是祈求之所。 但见佛山香火盛,便知人世烦恼多。 可见三山的“时疫”,并不像江显耀所说那样轻描淡写。 我记得收到黄纸包时,似乎还有些温度,因此根据回忆,判定了大略时间,并立定那半截香做“媒”。 立定了“媒”,凌青云就要去割开手腕,将血液滴入水中。 然而红重抢先他一步,一手隔住他的腕子,一手飞快地在自己手指划了一刀。 殷红的血珠落入带着硫磺气息的温泉水,我看着红重的眼睛。 那双带着红斑的眼睛分明说的是:国主贵体怎能损伤,还是我来吧。 我心中不禁有所感叹。 我之前心说红重的爱绝望,但说不定,人家的爱反而是比我幸福的,因为她是真的不求回报,一心只是希望凌青云好,就好了。 - 画卷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这根香最初是攥在一个妇人手里的,妇人头发乱蓬蓬的,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关节处有好几个补丁,我们跟着她的视角,挪步向前。 环境似乎是在深山里,然而却聚集了非常多的人,看起来多半是跟妇人一样的贫苦百姓,前后拥挤,以至于妇人移动得很慢。 我又注意到,以妇人行走的方向,这庙门,竟然是朝西开的! 这便奇了,一般神庙都是坐北朝南,西方主金,主兵事,主肃杀不祥,怎么会有神祇庙门朝西呢。 再向前,终于到了庙口,只见漆黑的匾额上几个大字“温娘娘庙”,这温娘娘是个什么神仙,是我背了两柜子书都没听过的,看凌青云的表情,他应该也没见过。 妇人终于挤进庙门,颤巍巍点上香,倒头就拜,口称“温娘娘温娘娘,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家那口子吧!”,身旁一众人也都跟着磕头乱拜。 我顺着她们的祈求,目光往神龛上看去。 那里立着一尊神像,看身体,是个女人的形态,腰身以下塑造成长长的尾羽流苏——可以理解成这个女子穿了全是羽毛的长裙,也可以理解成这个女子并没有腿,是用尾羽站立的——如果你见过凤凰的塑像,可能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但是,比起羽凰神的五彩裙服,这流苏却是灰黑色的,望去一片沉抑。 而最诡异的是再往上看,这“女子”的头脸,并非是人,而是拥有带着弯钩的鸟喙,而头上又带着贵族女子常见的羽冠。 我一惊,就在不久之前,我在思琴宫的设计图上,也见过一尊鸟头人身的塑像,虽然不至于一模一样,但风格气质,也有六七分相近,不知这两者,可有任何关系。 镜花在此时燃尽,我和凌青云都恋恋不舍地看着水里那点残灰。
不过,我们得到的信息已经不少。 “你可知道,这‘温娘娘’是什么神祇?”我问凌青云。 他垂下眼睫,言简意赅:“瘟神。” 我一颤。这个逻辑既矛盾,又合理,君不见,传统中,什么地方有蝗灾,会拜“蝗神”,总发洪水,会拜“河神”,所以起了瘟疫,就开始拜“瘟娘娘”。 人类啊,就是这样,你对他千好万好,未必感恩你的神力,反而要让他吃尽苦头,他才俯首敬拜,畏惧称臣。 果然如我们所料,三山的“时疫”绝没有江显耀所说的那样简单。这“温娘庙”的香火如此繁盛,就是明证。 但是,话说回来。一个我跟凌青云都没听过的“新神”,是如何在短短时间聚集起这样大批的信众呢。 凌青云挥手,让红重暂且退下,带着我从密室出来,背着手,在无涯阁里信步。 “我看……”我皱着眉道,“事情不小,不如派人私下到三山去探查一番。官方有江显耀把持,但民间私下,难道他还能都封了口不成?” 凌青云想了想:“也好,我看这几朵镜花现在生长得也稳定了,要不,过了年,让红重去一趟。” “……” 凌青云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问:“怎么了吗?” 我沉默片刻,才道:“或者我本来不该说,但既然你问……我觉得,你对红重,有点过分……” 其实我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知道她喜欢你,做事十二分的尽心,所以,好用就往死里用,什么事都让她去…… 不知是不是物伤其类,我现在,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红重罢了。 凌青云听了,半晌没出声。 然后他站起身,那身焰色的长袍在昏暗的无涯阁里像一抹烛光。 他拖着这烛光走近无涯阁唯一的窗户,立在窗前。 无涯阁很高,从那扇窗户看出去,几乎能俯瞰宫城。 我不知那句话是否说的重了,跟着也慢吞吞挪了过去,站在他的身后。 宫城外,夜空中,突然升起一朵烟火。 明天才是小年夜,不知哪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放的,使这朵烟花在深蓝的天幕显得分外孤单,前头,后头,都没有接续的。 不过以我们的位置,刚好看得很清楚,是一朵好烟火,金色的花瓣在空中饱满地绽开,落下时,还带着飞散的流星。 马上又一年了,大家又都将增长一岁。 对欢腾吵闹的孩子,或者是种期盼,对待字闺中的姑娘,也许却是种压力。 就在我以为自己多管闲事,凌青云生了我的气的时候,他终于开腔了。 “你说的对……”他幽幽道,“我会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