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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小鹬

    杯中茶汤升起氤氲,一张长脸低头嗅了嗅,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继而眯眼回味。

    “好茶。”

    她赞了一嘴,又怯生生瞥向薛钊。

    “唔,你可有名字?”他问。

    “小鹬。”

    “小玉?”

    “不是石头那个玉,是鹬鸟的鹬。”

    薛钊便忽而想起了鹬蚌相争……这鸟便是那个鹬吧?

    “臭鸟!”隔着桌案,香奴双手撑桌,怒目而视。瞥了眼薛钊,又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香奴很生气,因着薛钊没让她将小鹬拍扁。

    薛钊心中着实好奇的紧,九节狼与鹬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会生出天大的仇怨来?

    他思忖一番,忽而想到,好似香奴的食谱里有鸟雀、鸟蛋,大抵是因此之故?

    这般揣度极为贴近事实。多年前香奴方才开启灵智,便被华蓥山中的白额山君收做巡山小妖。

    那年春日里,香奴傍晚时捉了一只鸟来食,正在大快朵颐,小鹬便寻来与她说理。

    鸡同鸭讲,香奴前半夜追着小鹬疯跑,后半夜小鹬调头追着香奴撒鸟粪。于是这梁子便结下了。

    过了几日,小鹬飞向北方,她与小鹬的恩怨告一段落。香奴本以为只是小事,不想秋日里小鹬回返,还带着一群鹬鸟生生用鸟粪将香奴埋了。

    于是这仇怨就大了!

    每年两次,春日一回,秋日一回,香奴与小鹬总会斗个天翻地覆。不知不觉,便斗了八十余年。

    后来白额山君为城隍斩杀,香奴被薛钊所救,这仇怨才算告一段落。不想冤家路窄,如今竟在这秦岭余脉中重聚首。

    “就是如此。”小鹬捧杯饮了一口山茶,蔑视地瞥了一眼香奴道:“这粗尾巴总是偷袭我族人,我气不过就与她说理,偏偏她不讲理。”

    “你才不讲理!臭鸟,再乱说我就拔光你的毛!”

    香奴呲牙前扑,薛钊赶忙探手揽住,她便在薛钊怀中扑腾着,双手拼命抓向小鹬。

    “道士,放开我!”

    “稍安勿躁,再说打起来你也不占便宜,何必呢?”

    “哇呀呀,我要撕了她!”

    小鹬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木杯,悠悠说道:“算了,斗了这么些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听说白额山君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还帮你在山上立了墓碑……”

    香奴怔了怔,俄尔神色愈发凶厉:“立了墓碑?不如我拍扁你再给你立一块墓碑如何?道士你撒手!”

    薛钊一手揽着香奴,一手入得己怀摸索出一张银票,口中劝道:“她是故意想气你,你若生气就着了道。”

    香奴咬牙道:“她惯会做戏,我知道她要气我,可……可我就是生气啊!”

    小鹬的确会做戏。自幻术中醒来,只瞥了薛钊一眼,还维持鸟身的小鹬便摇摇晃晃原地兜转,拖着一只翅膀好似命不久矣了一般。

    一张二百两面额的罗汉寺银票递在眼前:“喏,出了洞天随便你买蜜糖吃。”

    香奴看了看银票,又看了看神色恬淡的小鹬,咬咬牙,快速抓过银票,气哼哼道:“这次就算了,若下次再叫我撞见,定要把你拍扁!”

    总算将香奴安抚住,薛钊好笑的松了口气,重新落座,看向小鹬道:“小鹬这是要去哪里?”

    她道:“先去终南山,再去长白山。”

    “去那么远?”

    小鹬忽而紧了紧怀中抱着的包袱,说道:“要会一会朋友,答应了给它们带东西的。”顿了顿,又道:“今年已经有些迟了,都怪那老和尚。”

    她蹙眉恼火,没了方才的恬淡。

    “老和尚?”

    小鹬便道:“有个叫广能的老和尚,一直缠着我说佛法,说领悟了佛法就能成佛,以后就不用辛苦做妖了。我听了他的话,读了两个月佛经,始终没成佛……那老和尚是骗子!”

    薛钊哈哈大笑。心中寻思着,广能禅师足迹遍布三秦、巴蜀,回头再碰见,定要好好聊聊。

    他忽而想到一节,便问道:“小鹬是如何过活的?”

    “过活?”

    “修行不用香火吗?”

    “用啊。”长脸颔首,小鹬正色道:“没有香火,会化作妖魔的。”

    “那小鹬的香火从何处来?”

    她拍了拍包袱:“给朋友带东西啊。我能飞过十万大山,在天南寻一些中原稀奇的药材、灵植,采集了收藏起来,春天北上中原,一路上朋友们选了东西,就会分给我香火。”

    还能如此?薛钊瞠目!继而想到,此前几十年香奴与小鹬争斗不休,那白额山君却始终不曾插手……想来便是因此之故吧?

    “小鹬念得好生意经!”薛钊真心赞了一嘴。

    小鹬便摇头:“生意不好做的。有时采不到朋友要的,有时采到了,朋友却没了。”

    薛钊点头。便有如那白额山君,转眼便被城隍打杀,小鹬的生意自然就落了空。

    略略思忖,便觉小鹬极为聪慧。南来北往,以药草、灵植换香火,得了香火又不担罪责,难怪可以逍遥自在这般久。便是被广能盯上了,也不多念了俩月佛经。

    薛钊便笑道:“小鹬这生意,还得寻个稳定的大户才好经营。”

    小鹬一双眸子晶晶亮,重重颔首:“是呢是呢!白额山君死后,我花了两年才寻见两个大户。一个是终南山的食铁大王,另一个是长白山的胡三娘。尤其是胡三娘,出手极为阔绰。”

    食铁大王、胡三娘……想来这两位定是一方大妖吧?

    看着那硕大的包袱,薛钊心中一动,就道:“小鹬能让我瞧瞧嘛?若有稀奇物什我便买下来。”

    “好啊,不过已经预定的不能卖与你。”

    硕大的包袱放在桌案上,一层层展开,内中满是灵植与奇异果子。薛钊逐一分辨,香奴别扭着瞥了一眼,忽而悄悄拽了下薛钊:“道士,那果子看着就香甜。”

    小鹬正色道:“那是胡三娘预定的,不能卖。”

    “哼!臭鸟!”

    清乖子不知何时从里间出来,薛钊要让座,清乖子却默然摇头推拒,继而目光瞥向包袱里的珍奇药草。

    薛钊便问:“道友可有相中的?最好是能治伤的药草。”

    清乖子蹙眉摇头:“都是一些大补之物,于我这伤势却无用。”

    略略颔首,清乖子转身回里间自去画符。

    薛钊便扭过头来看向包袱,忽而目光聚拢,他略显兴奋道:“这个卖吗?”

    “卖的!”小鹬道:“前些年有船搁浅,天南土民杀了船上水手,得了这东西,种下后如今满地都是。”顿了顿,小鹬歪头道:“这东西除了辣好似没别的用处,你要买吗?”

    “嗯,我都要了。”

    那包裹的一角,赫然放着十几根干瘪的辣椒!

    薛钊心中翻腾,雀跃不已,瞬间便想起了好些个美食。

    “唔……”小鹬沉吟,目光在薛钊与香奴之间来回打转,继而比出两根手指:“两瓶香火!”

    薛钊眨眨眼:“我没香火。”

    “哈?”

    “但我能帮你化去魔炁。”

    小鹬懵然,便见薛钊探过手来,一手覆在自己小腹,跟着妖丹里的魔炁好似发了疯一般,汹涌着朝其手掌涌去。

    只须臾之间,魔炁为之一空,妖丹里只余下精纯的天地灵机。小鹬禁不住舒服得哼哼出声,神情极为销魂。

    香奴便咬牙骂道:“不要脸!”

    小鹬脸色一红,略略探查妖丹,继而暗自盘算。那积存的魔炁,只怕要吸食足足六瓶香火方能化去,眼前的人好生厉害!

    “唔——多了,”她怯生生瞥着薛钊:“要不你再选一些?”

    薛钊只是笑着摆摆手,心满意足道:“足矣。”

    他不会炼丹,更不需要灵植辅助修行,比起那些,还不如这辣椒一逞口舌之欲。可惜十几根辣椒眼下还不能吃,得留作种子种下,再过些年便可以随意吃了。

    油泼面、火锅、麻辣烫、辣子鸡……诶呀呀,不能再想下去啦!

    小鹬心中喜悦,慢条斯理重新打好包袱,起身微微一福:“如此,承蒙惠顾。天色不早,我也该启程了。”

    “额……”薛钊正要开口,便被香奴捂住嘴。

    香奴坏笑道:“快走快走,我才不要留你吃饭!”

    小鹬得了好处,心绪极佳,也不与香奴计较。包袱挂在竹竿上,扛起来她便一步三摇得出了门。

    迈一步,浑圆的身形前后摇动三次,而后再迈一步……

    香奴看得牙痒痒:“臭鸟,你为何不飞?”她巴不得看小鹬出丑。

    小鹬却头也不回的道:“你见过哪个鹬鸟白日里飞的?再说客人面前,变化原形有些失礼。”

    香奴快疯了:“你这般走,就算天黑都出不得村子。”

    “不用挂劳。”

    薛钊挪开捂着嘴的手,看那小鹬终于出了门,忍不住道:“小鹬你为何如此走路?”

    “唔?”小鹬身形停下,回首挠了挠头:“从前在草泽里行走,不如此便会陷进泥坑。如此过了这般久,我便习惯了。薛先生莫要担心,我走得很稳的。”

    这哪里是稳?分明便是能将急性子逼疯啊。

    小鹬终于出了院,香奴便跑过去关了柴门。待进得屋里,她便迫不及待道:“道士,你换的那红色果子好吃吗?”

    “好吃。不过要等上几年。”顿了顿,想着十几根辣椒,吃上一两根也无妨吧?他便又道:“算了,中午吃两根,我给你做辣椒炒腊rou,很好吃的。”

    香奴顿时期待起来。

    清虚子不知何时倚门而立,在其后蹙眉开口道:“薛道友——”

    “嗯?”薛钊回头。

    “你便是……方才那般化去了我身上魔炁?”

    “是啊,道友为何如此问?”

    为何如此问?

    清乖子心中翻江倒海!当年若非宗谷真人创出香火祛除魔炁法门,世间修行之路几乎便要断绝!

    从此祛魔存真法阵便与修行息息相关,除非学那妖修、鬼修径直吞食香火,否则无人可例外。偏偏眼前之人就是例外!

    胸中千言万语,却碍于交浅言深,清乖子不好言说。最后只化作一句:“道友果然……非凡!”

    “道友谬赞了,说起来我……嗯……确实有些不同之处。”

    清乖子愈发讶然,面前这人竟堂而皇之的认下了……

    便在此时,小鹬回转柴门前,挠着头苦恼道:“薛先生,我好似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