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宰执天下在线阅读 - 第189章 借款(三)

第189章 借款(三)

    车速渐渐缓了下来。

    车窗外的灯火变得更加密集。

    列车员从车厢后门走过来,沿着狭窄的走道,一扇扇的轻敲着软卧的门,然后冲着门上的小窗喊着,“东京站到了。”

    米彧从溷所出来,就看见这列车员在敲自己房间的门。

    “到东京了?”米彧缓步走过去。

    列车员看见他,熟练的躬身行礼,“是,议员。到东京了。”

    “终于到了啊。”

    钦州代表议员米彧轻舒了一口气,近二十天的行程,终于要结束了。

    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路随行的伴当正吃力的把叠好的被子塞进箱子里。

    米彧是韩冈医疗卫生理论的笃行者,极端的讲究卫生——在瘴气、疾疫肆意蔓延的广南两路,不讲究卫生的人都活不长——自发家后,出门在外都要带上自家的被褥,连枕头都不用外面的。但相应的,出门的时候麻烦事就多了。当然,有麻烦的不会是米彧。

    一路几千里都在处理麻烦的伴当费了好一番气力,方才把行李收拾好。厚实的被褥将藤编的箱子外壁都顶得鼓了起来,看着着实让人担心,下一刻这箱子就会一下爆开来。

    伴当麻利的拿出绳索,在箱子外再横竖捆了几圈。在他收拾行装的时候,米彧已经换好了衣袍,准备下车了。

    他自离开钦州后,一路北行。从夏衣换成了秋衣,现在他又在秋衣里加了一层夹袄,以配合东京深秋的天气。

    走出房间,伴当提拽着两个大箱子跟在后面。过道上都站了好些人了。长时间的行车,让许多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狭窄的车厢。看见米彧,大半都热情的打起了招呼。

    “米兄!”

    “米公!”

    “米大官人!”

    “米议员!”

    米彧的大议会议员身份,着实唬住了不少人。大议会议员多达八百,但其中之一却也是一州几十万生民的代表。还能参与国政,更能选举宰相。至少也能算是一个非常任的议政重臣,兼本州地头蛇。如此大人物,遇上了少不了要联络一下感情。

    能住进京扬线头等舱的乘客,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或者二者皆备。别的能力或许没有,可把握机会的眼光,其中大多数人不会缺。

    在车上的两天,米彧已经与头等舱里大半旅客打过了交道,其中一半谈得来的还交换了联络方式。因而即将告别的时候,也是热情中带着足够的矜持。

    唯独一人显得太过热情,带着随行的仆人,隔了七八个舱位,无视周围乘客的侧目,就直直的挤了过来“米议员!米议员!”

    浓烈的玉露香精的味道扑鼻而来,米彧小退了半步,暗自庆幸至少不是海外泊来的玫瑰花露,而是清淡了许多的玉露香精。

    不过香精混了体味之后,依然让人难耐。

    “米议员是准备去会馆下榻,不知这几日可有空闲。在下在京中颇有几个朋友,过两日做个东道,还望议员能够赏光。”

    米彧口称一定一定,打了个哈哈,“若有闲,必然赴宴。”

    对方cao着一口难懂的广南口音,外表却是再纯正不过的胡人。

    这是阿剌伯的胡商,不是黑汗国的胡人。而是来自更西方,比天方还要远的阿剌伯的胡商。

    按照珍藏在一些大海商家中的秘藏海图,去往阿剌伯的海船在下南洋后,要一路向西穿过海门海峡,绕过天竺半岛北上,才能抵达阿剌伯半岛。

    过去这可以说是死亡之路,并不比走瀚海沙漠的陆路更安全。一路上海盗无数,尤其是以海门海峡一段最为猖獗。

    不过近年来,这些海盗给南海舰队和南洋的种植园添了不少精壮的苦力,因而也逐渐式微,亦使得南方的大食胡商、阿剌伯胡商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广州、泉州两处,随处可见蜷发高鼻的胡商身影。而各种肤色的海外胡女则数量更多。

    米彧在广南定居,家里就有十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姬。但米彧不想与此人多打交道,只是搪塞推脱。

    但米彧的搪塞之言却让胡商误会了,兴致很高连声道,等他明日安顿好之后,就派人去米彧下榻的会馆送信。

    米彧笑着点头,打发了这个胡商,又走过去与几个车上的临时邻居聊了几句。

    能坐上软卧,少不了出身富贵。不过从大多数人的装束上,都看不出太多富贵之气。

    富贵人家出门,穿金戴银,用着绫罗绸缎的并不多,基本上都会选择色泽朴素的衣物。只有从衣料的针脚和裁剪上,才能看得出其人的身家底蕴。

    只有那胡商不同,恨不得将家底全穿在身上。

    米彧这两天在车上的时候,与几人有了一点交情,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也是难得了,说不准日后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在东京车站的站台旁停了下来。

    车上的乘客蜂拥而出,米彧也跟着人流离开这趟列车,与几个新朋友一起,走进了官员和一等车乘客专用的走道。

    走道很快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处开阔的大厅,只比东京车站能容纳数千人的候车大厅稍小一点,但此处没有候车大厅的喧闹嘈杂,看起来竟有几分冷清。

    米彧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回身与几个新朋友相互交换了在京的联络地点,然后告辞而去。

    在他的身后,有几双艳羡的眼神看着米彧,走进了厅中的一处铺面中,铺面门面正上方的匾额上,是篆体的雍秦二字。

    雍秦商会在车站里有两个专门的接待点,这座大厅里就有一个。旁边一点是福建商会和自然学会。基本上开封府中稍微大一点的会社,都在车站的一、二等厅内有着专属的接待点。但能够占据了最好地段的,则只有雍秦商会、福建商会,自然学会,以及齐云总社、赛马总社这样的顶级会社。

    走进雍秦商会的接待点,一名结束整齐的年轻人就迎了上来。脸上的微笑,半是殷勤,半是矜持,“请问官人有何吩咐?”

    米彧尚未说话,放下了行囊的伴当,早递上了米彧在商会内部的证明文件。

    年轻人双手接过证件,正反看了一遍,脸上的神色就是一变。忙回身交给铺内的管事。

    管事年纪也不大,接过证件一看,慌忙站起。疾步走过来,双手把米彧的证件递还,恭敬的问:“可是钦州的米议员?”

    米彧点点头,打量着铺内的陈设,“换新人了,原来的陈小哥呢?”

    “议员问的可是陈东?他被派去河北了。”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请米彧坐下,让下人端了茶来,“议员远来辛苦了,不知是准备去会馆歇息,还是有其他的落脚点。”

    “当然是会馆。”米彧笑道,“总得对得起自家交的会费吧。”

    虽然是说笑,但米彧平均两年就要来一回东京,对商会的接待系统还是很满意,若无必要,都会住在会馆中。

    管事也陪着笑,让人去安排车子。

    米彧也不急着上车,呷了一口茶,闲闲的问道,“最近京里有什么消息?”

    “不知议员听说了没有,”管事想了一下说道,“朝廷要借钱了。”

    米彧讶然:“为何?”

    “今年的收成不好,还要打仗。所以国计有些艰难。所以朝廷就准备借些钱来支撑一下。”

    米彧早知道今年夏秋二税不会好,但也没想到朝廷会沦落到要对外借钱的地步,“这是谁的提议?国计都这么难了?!相公怎么说?让会里凑一凑不行吗?”

    米彧心急的说着。帮相公就是帮自家,米彧不会吝啬钱。要是国计困难,韩相公都难逃责难,商会也么没好处。真要不妙,会里各家报效一点,凑齐亏空,这正是偿还相公恩情的时候。

    管事摇摇头,“这是三司的提议,相公和章相公都同意了。前几天,国债已经对外卖了。才一天,第一期两百万贯已经卖光了。基本上是俺们会里和福建一家一半。明天要发卖第二期,据说有一千万贯。”

    “国债?”

    对韩冈多年的了解,让米彧在听到国债这个新词的时候,就立刻想到这件事是不是韩冈故意安排出来的。如果这是韩冈的计划,作为忠实追随者,米彧很愿意听命行事。毕竟听韩冈吩咐,从来都没有吃亏过。

    “国债要怎么买?现钱?”

    米彧说着,就在盘算怎么筹集资金。他手边一下子还拿不出多少现金来,带上京的,都只是金票。

    这时他就听到管事的声音,“据说可以用金票来购买。”

    米彧眼眉一挑,心脏不争气的剧烈跳动了起来。

    难以伪造,同时根基深厚的金票,早就在商人中通用了,现在又有了朝廷背书,岂不是要通行天下了?

    本来平安和民生两家的金票在全天下的商人中都已经开始通行了。只是最低一百贯的面额,让金票只能在商人中使用。而平安号和民生号都无意降低金票面值,免得发行量过大,无法遏制伪造。金票最早是平安号发行的飞钱,从那时起,伪造就没有断绝过。只因为面值很大,发行量相对较少,很容易能够查到帐,加上各种防伪标记,使得伪票无法生存,基本上没有造成损失。

    从米彧的角度,他可是很愿意使用这金票的。

    金票的作用将会遍及天下,他已经做到了钦州代表议员,成为了大议会的成员,在雍秦商会内部的地位自然也不低。现在他在平安号里也有了千分之一的股权,虽然并不多,但平安号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

    “车还有多久到?”他急着催促道。

    管事抬眼看了下门口处手下人的手势,笑着说,“议员随时都可以上车。”

    “多谢了。”米彧一点头,他身后的伴当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绸钱囊来,递给了管事。

    管事立刻又站了起来,正容推拒道,“多谢议员的赏赐,不过会中有规定,小人不能收。”他又笑着让人拿来了一本簿册,对米彧说,“议员若觉得小人,还盼议员给小人一个好评。”

    “也好。”米彧点点头,提笔在簿册的新页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在满意一栏画了一个圈,手指粘了一下印泥,印在了自己的签押上。

    一切手续办好,米彧被管事一路送到车站门前的上车点。

    稍远处,军用候车处前,一辆辆大号马车停在路边,一队队士兵从车上跳下来。

    整队报数的口号,隔着老远就冲入耳朵里。

    “这是要去北面的?”米彧回头问管事。

    “不。”管事摇头,在后幽幽说道,“是东面要打大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