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王崇古的耿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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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镇,乃九边重镇,这里扼守着交通要道,有京师锁钥之称。 共六路兵马,六部防区。 边垣一千一百一十六里,边墩一千二百七十四座,冲口一百九十二处。 这是大明王朝最为辉煌浩荡的城墙之一,在辽东建奴崛起之前,这里一直是帝国的防御重点。 王崇古的行营,就位于这浩荡绵延的宣府镇中。 镇城之中,王崇古站在庭院里,拿着吏部送来的调令,脸色沉重。 入京提督京营,这是朝廷对他的信任,对他的看重。 自古能执掌京兵者,皆为长城砥柱。换做其他人,早就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了,可王崇古,并没有多么开心。 俺答封贡过去不久,如今尚未彻底稳定,大同、宣府等地的互市也刚刚开始,这个时候,需要他稳定地方。 大明自建国以来,草原动荡不止,对长城的进攻从来没有停止过,如今俺答封贡,草原稳定就在眼前,若是不能亲自看着,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这片地方,倾注了他太多太多的心血。 他,促成了俺答封贡,让这片土地归于和平,若不能亲眼看着,实在无法安宁入京。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崇古看着北方,吟出了这首王昌龄的边塞诗,语气并不豪迈,多了一些萧瑟。 虽然已是夏季,可这里的大风依旧凛冽。 漫卷而来的大风中裹挟着黄沙,向宣府扑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王崇古把调令揣进怀中,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亲卫,“走,随本督巡视边墙,不打仪仗,一切从简!” “得令!” 周围的亲卫领命。 片刻后,数十匹快马打马而出,朝着北方。 一去两天,风大的时候,他回到了镇城,收拾东西。 大厅中挂起来的铠甲布满了刀伤,这是很久之前,嘉靖皇帝赏赐给他的铠甲,他披着这身铠甲,打过倭寇,杀过鞑子。 此去京师,这铠甲就没了用武之地。 铠甲的归处,终究是战场,腰刀的使命,乃是杀人。 王崇古静静的看着这身铠甲,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王崇古叹道。 “大人,新任督师大人在门外等候!” 一个亲卫来到王崇古身后,拱手说道。 王崇古回过身子,“走罢,去见见我这位老友!” 王崇古深呼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大踏步的往外走。 新任总督方逢时站在门外,带着随从,面容轻松。 “方兄,好久不见,未能远迎,还请见谅啊。” 王崇古拱手,笑道。 “哈哈哈哈,王兄,你我又见面了!”方逢时笑着回礼。 “里面请!” 王崇古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一阵寒暄,坐在了大厅之中。 方逢时,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宜兴知县、户部主事、宁国知府、工部郎中、兵备副使等。 隆庆四年正月巡抚大同,宣府,和王崇古共事过一段时间。 两人皆懂兵事,志气相投,意气相合,步调一致。 俺答封贡,也有方逢时的功劳。 方逢时本为兵部右侍郎,王崇古入京之后,就需要有人替代王崇古的职位。 张居正思来想去之后,就想到了方逢时。 “此次入京乃是高升,在下先恭贺王兄,只是出来仓促,未能采买礼物,还望见谅。”方逢时笑道。 王崇古随意的摆摆手,“你我二人,何必如此?什么礼物不礼物的。” “京营当年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如今却不堪大用,王兄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啊!”方逢时说道。 “唉!” 王崇古叹道:“朝廷调我回去,目的就是整顿京营。京营颓丧已久,非要下猛药不可。但京营牵扯甚多,就怕到时候掣肘不少。” “整顿京营有元辅大人的意思,这次回京之后,大展拳脚便是,不用拘束。”方逢时略带豪气的道。 “希望如此吧!”王崇古说道:“对了,如今宣府镇粮草有些不足,支出甚多,这点你注意一下。” “这个问题不好解决啊,当时我巡抚宣大时,这个问题就很明显。如今朝廷钱粮也不多,一时想要补充完备,恐怕不容易啊。”方逢时一脸无奈。 说到这里,王崇古就气势汹汹起来,在那里骂道:“这个该死的叶淇,简直就是鼠目寸光之辈,搞什么以银代米,使得边地物价飞涨,粮价攀升。当年开中法没变时,哪有这种事?真是个该死的东西。还有那些jian商,粮价比内地高出一倍不止,真是该杀。方兄,你且放心,此去京师,我必向陛下禀明此事,解决这些问题。” “此事不好办啊,开中法,恐怕也无法再实施了。”方逢时叹道。 洪武三年,因山西等边地急需军粮,于是朝廷以盐引为利,吸引商人往边关送粮。这就是开中法。 后来,商人觉得运送粮食消耗太大,就在边地招募百姓开田屯粮换取盐引,称商屯。 弘治年间,时任户部尚书的叶淇以银代米,交纳于运司﹐解至太仓﹐再分给各边,让各边自购粮食。 这种方式使得朝廷财政收入骤增,可却是杀鸡取卵之策,使得商屯迅速破坏﹐边地粮价飙升,边军粮食储备也因此大减。 明末边军缺粮,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开中法被破坏。 王崇古任三边总督时,就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上书请求重开开中法。 开中法对商人士绅利益最大,尽管王崇古所言有理,可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最终消弭。 “方兄放心,此去京师,我必然解决此事。边事乃重重之重,我在所不惜。”王崇古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王兄,当量力而行,此事牵涉甚大。”方逢时看着耿直的王崇古,劝道。 王崇古摇摇头,道:“国事岂能儿戏,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要解决这事。俺答封贡,边关互市,这是你我一手促成,我不能坐视不管。” …… 风卷着黄沙,王崇古踏上了入京之路。 宣府镇距离京师大约三百四十余里,并不算远。可王崇古却走的艰难。
沿着官道,能看到很多无人收尸的尸骸,当年俺答入寇时,死掉的人数不胜数,这些白骨,就是那时的写照。 活下来的百姓,沿着道路修建一些茅草屋或者土房子,也算是容身之所。 可这些土房子和茅草屋之间,却能看到穿着皂衣的衙役。 还没过几天太平日子,这些衙役就迫不及待的前来收税。 路边还能看到插草卖身的人,多是一些小孩子,有男有女。 附近士绅豪族们的下人,在这些人里挑挑拣拣。 “唉,哪有什么盛世,尽是一些狗屁!” 王崇古大骂道。 马蹄朝东,不断奔驰。 终于进了京城。 前去吏部点卯,之后顾不上换衣服,便来到了皇宫之外。 万历在文华殿中召见了他。 文华殿金碧辉煌,万历高坐皇位。 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王崇古,万历细细的打量。 魁梧的身材,消瘦的脸庞,如沟壑一般的皱纹。 “爱卿一路辛苦了!”万历说道。 王崇古道:“回禀陛下,臣,当不上辛苦。” “此番调爱卿入京,是为了整顿京营,爱卿的能力,朕很清楚,有爱卿在,朕相信,京营算不上什么。”万历说道。 王崇古并没有感谢万历说的这些话,他从怀中摸出一份在路上仓促写成的奏疏,高举过头顶。 “陛下,这是臣一路见闻,还望陛下过目。”王崇古说道。 站在万历身旁的田义,急匆匆把王崇古的奏疏拿给了万历。 万历翻看起来。 奏疏的纸张很差,比不上朝中诸公。 看着奏疏上的内容,万历的脸色渐渐阴沉。 尸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皂吏不分丰收年,只顾匆匆征税忙,百姓无缕布遮身,孩童无热食果腹,边地粮草不足,将士半饥半饱,粮价居高不下…… 这份奏疏字字珠玑,犹如利箭,射向万历的心。 “陛下,臣已经卸任总督之职,按理来说,此事已经和臣无关。但臣还是要讲。 俺答封贡之后,边关逐渐太平,这是难有的机会,如果能把握这个良机,彻底消弭草原之乱不是妄想。可在这之前,必须要保证边关无事……” 王崇古站在大殿之中,滔滔不绝。 他把朝中诸公描绘的太平盛世彻底粉碎,把现实赤裸裸的暴露在万历面前。 拜见皇帝,太多的官员只说一些皇帝喜欢听的话,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 可王崇古,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偏要把那些残忍的事一件一件的剥开,拿给万历去看。 “陛下,宣大之地虽有互市,可草原狼子野心之辈众多,三娘子虽亲和朝廷,不敢保证其他人就能臣服。 边关之地,必须要有精兵悍将镇守,以防止俺答入寇旧事发生。可如今,边关缺衣少粮,将士们虽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 王崇古言词激烈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