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事未经历不知难
李纲事后才知道,黄经臣没来滑县之前便和宇文虚中约定好了,各自带领随行护卫从东京出发,日后就在应天府的鸿庆宫会合。 之所以这么安排,一则是时间紧任务重,不可能从滑县折返东京,然后一道前往镇江,那样来来回回既耽误功夫又太折腾人。 二则是以李邦彦为首的宰执大臣集体弃国逃遁,搞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这个时候亟待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主持大局,皇帝命知院吴敏召集三省侍从及台谏官廷议,前执政官徐处仁是大家公认最合适的人选。 徐处仁是应天府人氏,本来尚书右丞干得挺好的,不知道开罪了新旧两派权门的哪位大佬,宣和末年被朝廷贬谪为提举南京鸿庆宫的祠官。 现如今这位徐老太爷正在桑梓故里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新任尚书右丞宇文虚中提前赶往那里,就是要奉旨督促其火速到帝都赴任,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南都距离此地,不过三百余里,黄都知何以大费周章?” 李纲冒着弥天大雾前往黄经臣等人昨晚下榻的馆舍,一走进院子里便皱起了眉头。 按理说时间紧任务重应该轻车简从才对,事实上恰好相反,除了五六十名手牵高头大马的随行扈从之外,中庭里还停靠着三辆北方客货大车。 其中那辆高篷阔舆的双辕厢轿马车,显然是给自己这个宰执大臣以及两位中贵人代步用的。 另外两辆则是用骡马套拉的平头货车,上面被整块桐油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都装些什么东西。 “事未经历不知难啊,别看只有几日脚程,这一路走下来,风餐露宿不说,还不一定安稳太平,总之有备无患嘛!” 黄经臣前些天刚从镇江回来,他比谁都清楚眼下这个世道出门在外有多艰难。 李纲起初颇不以为然,按照他的意思,车多人众尽是累赘,最好只带十来个随从,大家一起骑马赶路,晓行夜宿,又快又妥又爽利……可惜等到云开雾散一脚踏入东明县境内,他便果断放弃了此前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东明县位于开封府的东北角,距离黎阳渡口不过百里之遥,金国东路军渡河南下没多久便全境沦陷了。 当地士庶百姓为了躲避战乱,携家带口四处奔逃,早在两个月前整个东明县就已经十室九空,遍地鸡毛满天飞。 他们这一路之上快马加鞭往前赶,从天明走到天黑足足行进了五六十里地,沿途既没有看到驿站客舍,也没有碰着饭馆酒肆,甚至连寻常百姓家的人间烟火气都难得一见。 遇到这种情况黄经臣一不慌二不忙,在天黑之前找了个有井水的破庙把大家伙儿安顿下来,然后命人掀开了其中一辆平头货车的桐油毡布。 李纲没能忍住好奇心,悄悄凑过去看了看,好家伙,既有烹煮用的瓦罐铜炉等炊器,也有衣被铺盖帐篷等寝具,还有面饼、馒头、rou脯等人吃的干粮,以及专门饲喂牲口的草料和刍豆.....整个把居家过日子的一应物什全都搬过来了! 如此琐细之事,不光未雨绸缪还打理得井井有条,李纲不得不承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位侍奉两朝仍能简在帝心的中官大珰,在cao持生活杂务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 其实黄经臣眼光也不赖,他挑选的这座不知名的神庙风光无限,院里断壁残垣,室内朽门破窗,连屋顶都千疮百孔,仰头便能看到漫天星光。 李纲盘腿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啃着rou脯,嚼着干粮,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汤,与围拢在身边的黄经臣、梁揆、左言、闾勍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闲嗑,困了就在铺好被褥的帐篷里和衣躺下,露宿荒郊野外的头一个夜晚,就这么轻松愉快的度过去了。 离开东明县一路往东南方向行进,没过多久他们便进入到济阴县境内,随着距离应天府越来越近,沿途官道两侧也慢慢有了人气。 只不过大都是些背井离乡的逃难流民,路过村镇草市之类的群居场所,时不时还有溃兵散勇草莽游寇之类的强人出没,还好自家五六十名随行扈从,都是从禁卫师旅里拣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安全方面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令人发愁的是坐吃山空,这几日人吃马嚼消耗极大,糟蹋完粮秣又没有地方可以补充,因此那辆装载军需物质的平头货车很快就见了底。 离开济阴县又往正南方向行进大半天,中途大家停下来饱餐一顿之后,人和牲口就都没得东西吃了。 “黄都知,此地距离南都还有多远?” 这个时候不光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黄经臣,就连一直做在车厢里当甩手大掌柜的李纲也知道着急了。 “诶!” 方才在半道上埋锅造饭时,黄经臣特意找当地土著村民打听过,此刻他闭着眼睛依靠在马车厢柱上,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至少还有五六十里吧,眼下已经过了哺食,天黑之前无论如何是赶不到南都了。” “明日一大早,人和牲口岂不是要饿着肚子上路?”李纲不由皱起眉头,人饿个一顿两顿问题不大,畜生可不行,要是把它饿急眼了,真会当场尥蹶子,到时候怕是拽都拽不走。 这也是黄经臣最担心的地方,但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听老乡说,再往前走十多里地,有个叫三陵台的草市,咱们只能到那里碰碰运气了。” 三陵台是西周时宋戴公、宋武公和宋宣公三位宋国国君的寝陵所在,李纲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这个地名,他还知道过了三陵台便是古宋河,古宋河往南三十里左右即是应天府的府治宋城。
原以为三陵台只是村镇草市,就算有人也不会太多,更何况日落西山红霞飞,眼看天就要黑了,没承想相距还有半里地,前面便隐隐约约传来了许多噪杂喧闹的动静。 等到车轿稍微靠近一些,李纲掀起帘布向外观瞧,但见南北通衢大道上几乎全是携家带口的逃难流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席地蹲坐,或设帐而卧,或生火造饭,或相互攀谈......难怪一路之上没看到几个人影,原来全都汇聚在这里了。 他们迁徙的目的地肯定不是三陵台,再往南走便是古宋河,也就进入到应天府的治所宋城县地界了,这些逃避战乱的北方流民,八成是把南京陪都当成了庇难所。 不管怎么说草市毕竟是草市,流民虽多,正经做买卖的人家却屈指可数,尤其是馆舍客栈,没有一家可以同时容纳他们这支队伍。 黄经臣只得带着梁揆亲自去找落脚之处,最终在三陵台西南角发现一座仓颉祠,里面既干净又宽敞,还有拴马桩喂马槽,方便极了。 守祠者是一对cao着山东口音的父子,爷俩都很热情,长着疤瘌头的精壮后生比较健谈,他对一身乡绅老员外打扮的黄经臣说,眼下世道太乱,士宦官绅出趟远门往往会带许多随行扈从,但凡在三陵台过夜,只能在他们那里投宿,别的地方根本住不下。 黄经臣刚刚跑遍了三陵台的馆舍客栈,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趁着天还没有黑透,他把大家伙儿安顿好之后,命人揭掉覆盖在另外一辆平头货车上的桐油毡布。 两名军汉从车上抬下来一口沉甸甸的朱漆箱箧,去掉铜锁,掀开箱盖,里面全是用线绳串起来的宣和通宝,凑近了还能闻到隐隐散发出来的铜臭味儿。 “儿啊,啃了一路干粮,肚里早没油水了吧?” 黄经臣拍了拍梁揆厚实的肩膀,如释重负一般笑着说道,“明天就到南都了,不用再过苦日子,你去买几只小肥羊回来,今天晚上干爹给你们做烤全羊,大家伙儿好好打打牙祭!” 梁揆个子不高食量贼大,半天水米未进早就饿得饥肠咕噜,听说今晚吃烤全羊,哈喇子顺着两腮往下流。 他一边往褡裢里装铜钱,一边舔着嘴唇问道:“人生地不熟的,天也快黑了,干爹让儿子去哪里买羊啊?” 草市里到处是逃难流民,没有几家正经生意人,黄经臣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羊的,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小子知道哪里有卖羊的,我带官人去买吧!” 黄经臣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森森白牙的疤瘌头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