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四面楚歌
“启奏官家!大捷,捉杀军大捷!” 此刻在酸枣门的三层谯楼里,梁师成佝偻着木乃伊一样的干瘦身躯,正大呼小叫着奔向天子临时驻跸的地方。 沿途执挝而立的十位金瓜武士全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一面前这位以阴鸷内敛著称的内侍省都知,莫非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赵桓下半身覆盖着厚厚的貂皮裘毯,正慵懒地依偎在一张半新不旧的竹木坐榻上。 他冷眼乜斜了一下梁大官喜极而泣的糗样子,莫名其妙联想起老杜的那两句诗来,于是笑道: “守道,不用着急,先把鼻涕揩了,慢慢讲来也不迟嘛。” 方才从西水门传来李纲击退来犯之敌的特大喜讯,好像都没见他欢呼雀跃,这次为何如此失态? 其实赵桓有所不知,这里面牵扯到梁大阉人拍马屁的核心技术,即所谓投其所好,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忧官家所忧,乐官家所乐。 韩世忠和呼延通乃是官家的心腹爱将,他们二人合力打了胜仗,不就等于官家打了胜仗吗? 既然是官家打了胜仗,就算忘乎所以在御前失仪,除了真心替官家高兴之外,一个无卵阉人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孰料赵桓听他喜滋滋地奏完捷报详情,当即拍案而起。 孰不知被呼延通击毙的刘舜仁,不只是在常胜军四大首领里位居第三把交椅,同样也是反复无常的三姓家奴,本质上和郭贼药师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名气比郭贼药师略小两号而已。 呼延通和韩世忠亲率两队敢死之士斩将夺旗,致使刘舜仁麾下的两千精骑失去了主心骨,当时便人心惶惶,崩离溃散。 田师中趁机指挥数千名步骑联动大军围追堵截,很快便将这支不可一世的常胜军老牌骑队吃干抹净。 如此一来,郭药师深依重赖的东线屏障彻底瓦解,擒杀他这个罪魁祸首的绝佳战机终于到来了。 在此之前,南北夹击计划一度被搁浅,何灌的步司人马每往前推进一步,都会付出两倍甚至三倍于敌的沉重代价。 后来既便有刘锡带去的一千御前诸班直临阵督战,也难以挽回惨淡局面,实力这东西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逼出来的。 至于辛康宗主持的北线战场,更是烂到不能再烂。 刚开始两千轻骑对阵挞不野的一千渤海军步卒,怎么都无法突破对方的防线。 辛康宗以为本军步卒精锐到位之后,步兵对战步兵就能改变目前现状了。刚开始的确占尽兵力优势,打得比较顺畅,没承想冲杀到一半,耶律马五的一千契丹兵突然加入战团……双方最终打成了平手,谁也无法向前迈进一步,直到目前为止还在僵持对峙之中。 韩世忠的捉杀军突破常胜军的东面防线之后,南北双方对峙的平衡局面彻底被打破了。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赵桓想到这里,陡然长身而起,冲着梁师成招了招手:“守道,你过来!” “传朕旨意,击鼓号令众军,即刻全面开战!胆敢逗留不进者,一律格杀勿论……” “臣仆遵旨!” 梁师成答应一声,赶紧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分置于谯楼两侧的十面牛皮大鼓,再次沉闷而又雄壮地响彻整个北郊上空。 咚、咚、咚………… “渠帅!南军再次擂响十面战鼓,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俺家人马还要在这个破地方固守待援吗?” 从东线战场死里逃生回来的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前脚刚迈进泰山东岳庙里,后一秒就愣在原地了。 他本以为郭老大正在里面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子,没想到却在撅着屁股给东岳大帝上香叩头! 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临时抱佛脚? 赵鹤寿感觉血往脑门上冲,真想从背后飞起一脚将郭老大踹个狗吃屎,可惜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 其实他误会了,郭药师在烧香叩头不假,却是在祭奠被呼延通一枪扎死的刘舜仁。 众所周知,虽然同为常胜军首领,郭刘之间其实没有多深的感情,充其量也就是联手打过天下的拍档而已,眼下郭药师之所以这么做,不外乎四个字:兔死狐悲。 刘舜仁的死让他提前预见了自己的下场,这个小小的祭奠仪式,说是在超度刘舜仁,倒不如说他在自我救赎。 郭药师跪地默祷之后,忽然起身抄起案台上的羊皮水囊,顺势将里面的烈酒往地上泼洒了一些,算是对死者最后的祭奠,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老二,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怕死了?” “怕死?渠帅不是说吉人天相吗,我赵老二天生一副富贵命,怕个鬼哟!” “嗯,不怕就好。” 郭药师扬手将羊皮水囊扔进方鼎香炉里,怔怔地瞪视着它在里面燃烧了片刻,突然转过身来沉声喝道:“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听令!” 赵鹤寿冷不丁见他恢复了往常任事时的状态,心中一凛,赶紧叉手而立,随时恭候主将发号施令。 “即刻统率全军人马,自东向西突出重围!” 郭药师下达完命令,却见赵老二呆在原地一动未动,瞪大眼睛好像很迷糊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了一番: “眼下南北东三面都有宋军重兵围困,惟有西面防守最为薄弱,充其量布署一些步卒而已。你率领四彪人马在前面开路,我自提五百亲卫马弁在后面挡住何灌大军的追袭,倘若不出意外的话,一战即可突出重围!” 赵鹤寿不是没听明白,他疑惑的不是这个,而是渠帅为何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 要知道,最佳突围时机早就错过了,刘舜仁的常胜军没有被韩世忠击溃之前,东面战线全是自家兄弟在守御,想什么时候走就可以什么时候走,南军根本拦不住! 现在倒好,损兵折将不说,还有可能全军覆没,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一军主帅的心思,岂是他一个佐官能揣摩清楚的? 郭药师当初之所以决定以东岳庙为中心固守待援,那是因为他看透了行军万户完颜宗弼的心思,潜意识里想要配合这位四太子实施行动计划。 当然了,最主要还是他想借此机会,尽快给女真人纳上投名状,以便成为名符其实的金牌郎君。 郭药师心里很清楚,完颜宗弼昨晚只遣派了四支签军的五六千人马前来夜袭攻城,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像现在这样,以他们为诱饵引诱宋军出城接战,然后金军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城外宋军反包围之后全歼之,以此达到炫耀兵力以战迫和的最终目的。
可是等来等去,一直等到东线全面崩溃,突围时机完全丧失,也没见金军主力采取任何行动举措。 郭药师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是以当机立断,决定从宋军最薄弱的西线突出重围。 事实上郭药师有所不知,完颜宗弼最初的计划的确与他不谋而合,然而中间出了岔子,金军内部意见很不统一,其它几个行军万户以初来乍到人马俱疲为由拒绝出战,最终导致围歼城外宋军的计划彻底流产,郭药师他们只能在重围中自求多福了…… 此刻郭药师突围命令一下,常胜军骑士立马行动起来了。 在此之前,他们弃马步战煞是辛苦,眼下终于可以骑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了。虽然人人一脸血污,浑身是伤,却个个兴奋异常,毕竟这才是骑士真正的战场。 孰不知他们这一动不要紧,很快就把整个北郊的宋军全部调动起来了,战场重心随着常胜军的突围而迅速往西面转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何灌的人马,没用多久便追撵上来了。 郭药师亲率五百牙兵为全军殿后,所幸追上来的步司骑兵并不多,只有千余骑而已,是以双方对冲厮杀一来一回两个交合之后,常胜军仅损失了百十余骑便扬长而去,只留下还剩六七百人的步司骑旅在风中凌乱。 强弱不敌,冲上去也是白白送死,还不如破罐子破摔,至少能听个响。 经此一战,郭药师感觉突出重围已经没什么悬念了,毕竟前面赵鹤寿他们面对的只是南军的步卒而已一一步司的骑士都不堪一击,马司的步卒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他正暗自得意,突然听到前面传来无比嘈杂的动静,似乎是自家兄弟已经和南军短兵相接了。 郭药师急忙催马向前急驰了一阵子,猛然发现,原来是麾下四彪人马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此刻正四处仓惶逃窜。 有几名狼狈不堪的骑士慌不择路,居然在原路返回时,迎面和本军主将撞上了。 “前面究竟怎么回事儿?” 郭药师扬手一鞭,把一个像没头苍蝇一样纵马乱跑的高瘦骑士打翻马下,随即怒声喝问道。 高瘦骑士像个刺猬似的身被数箭,所幸都没射中要害,只是面色惨白,结结巴巴:“西西西……西军来……来了!” 郭药师大眼一瞪:“什么西军?哪里来的西军?” “就就就……就是南朝,最最最……最能打的陕右边军啊!” 郭药师心中一凛,怕鬼就有鬼,最担心在南朝碰到陕右边军,居然在自家最落魄的时候遇上了,岂非天要亡我? “来了多少人马?” “大大大……大概两三千吧?” 面对两三千陕右边军,常胜军既便是在昨晚之前的全盛时期,郭药师都没把握能一对一战胜人家,更何况现在无论是士气还是兵力都远低于对方,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