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朝卧底
此时在福宁殿的东暖阁里,四尊矮足铜炉早已遍体通红。烘烤它们的烈焰旺火,来自于宫廷特供的御炉炭。 这种木炭取自坚果外壳而非果树,清一色全是胡桃纹、鹁鸠色,燃烧起来不单无烟无味无毒,并且火力大,持久耐用,可以源源不断地输出大量热能。 赵桓身穿淡黄色的罗衣宽衫,披头散发,半依半偎在松软的御榻上,如沐春风一般,好不惬意。 相比较之下,坐在他对面一丈多远的沈琯就没那么轻松了。 数九隆冬时节,黄河两岸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天气贼冷贼冷。沈琯担心觐见皇帝时畏寒怕冷、哆里哆嗦,有失臣子礼仪,是以临行之前特意从金人那里淘换了皮袄和皮裤,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 自恃有备而来,没承想一进东暖阁就热晕了。 方才李邺不知是哪句话逆触了龙鳞,被天子毫不客气地撅了出去,沈琯当时心里十分矛盾,既想尾随在李邺身后,迅速逃离这个令人备感煎熬的地方,又有一肚子心里话想单独向皇帝密陈。 圣明无过于天子。 赵桓一直冷眼旁观,没费多大劲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光特意令其留身奏事,还让小黄门内侍把对面的隔扇槛窗,打开一道足有二指宽的缝隙。 屋外朔风呼啸而至,伴随着刺骨的寒意。 沈琯的后背正对着那道开缝的隔扇槛窗,顿感从头到脚清爽至极,只在须臾之间,此前那种浑浑噩噩、躁热难耐的精神状态便一扫而光了。 赵桓见他眼神里重新焕发出初见时的光芒,这才主动提及一直想问的问题:“沈卿,吕颐浩现在何处?他为何没能与你们二人一同南归?” 半个月前被叛将郭药师送给金人当见面礼的本朝官员,不止是燕山府路都转运使吕颐浩、提刑使李与权,更有保和殿大学士、燕山府路安抚使兼知燕山府事蔡靖。 燕山府路常平司提举官,同样成为金人阶下囚的沈琯一时没想明白,官家为何只对吕元直一人感兴趣? 略微迟疑之后他才有条不紊地答道:“回奏主上,自从燕山府路沦陷敌手,臣等数人随即被分置于虏军诸营。吕元直在国王营,李与权在太子营,微臣在留守营,其余人均在都统营。诸营之间互不往来,音讯隔绝,是以微臣不知吕元直眼下置身于何处。” “原来如此……” 赵桓听他如此一说,只好姑且作罢了——看来心急还真是吃不了热豆腐,吕颐浩虽是南渡之后不可多得的计司干臣,奈何还没到他正式出山的时候,急也没用。 “虏军又是国王营、太子营,又是留守营、都统营,这次悍然南侵究竟来了多少人马?” 历史上金军第一次南下并没有就此覆灭北宋王朝,只是缔结了条件苛刻的城下之盟而已,因此对于穿越者来说,远远没到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程度。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没有亡国之虞! 事实上自从赵桓空降到九百年前的那一刻起,历史的轨迹已经在悄然发生某些改变…… 赵桓突然在这个时候关注起金军的兵力状况,其实是在酝酿一个比此前的“穿越者闪击计划”更加疯狂的计划,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不宜付诸实施而已。 沈琯当然不会知道皇帝胸中暗藏丘壑,他只是略加思忖便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 “据微臣所知,虏寇东军共计五万人马,可堪披挂之正兵甲士不过一万余骑而已。今已济渡三万余众,所剩一万余步卒及老弱病残者,皆留守北岸以备不虞。” “至于诸营兵力布署,多寡不一。除了留守营的三千人马屯驻在燕京之外,其余皆已纵骑南下。国王营、太子营、都统营各有本部亲兵两千左右,其下有温都郎君、赛里郎君等女真万户,诸将分统三千至五千精锐骁骑。此外,虏寇已于契丹、奚军、渤海、辽东北地汉儿等处各签兵马均在两千以上……” 听他说到杂胡签军,赵桓猛然想起一个人,忍不住插问道:“虏军前锋郭药师总共带来多少常胜军人马?” 郭药师祖籍渤海铁州,原本是辽朝怨军小将,降宋之后,摇身一变成为统率数万人马的边关大帅。此人堪比三国时的吕奉先,先仕辽后降宋再投金,有奶便是娘,正儿八经是三姓家奴。 提及逆臣叛将,皇帝还没表露出憎恶之情,沈琯已经忍无可忍了,但见他两道寒眉陡然向上一挑,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此獠该杀!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御前失仪了,慌忙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回奏道:“据微臣所知,虏帅斡离不本欲令郭贼率领一千人马充作开路先锋,郭贼嫌少不肯就从,随后又增益了一千骑士方得成行。孰不知郭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就在出发前夕,又私自暗补了五百骁勇之士。” “此獠深受我朝浩荡天恩,却恩将仇报,实乃罪不容……” 说着说着,他又要用吐沫星子淹死郭药师了。 赵桓这次没有皱眉头,反倒冷哼一声附和道:“倘若不是这厮极力怂恿虏寇南侵,何至于招来今日之弥天横祸?此獠竟敢故地重游,好啊,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就让他有来无回!” 郭药师降宋之后,曾经颠颠地跑来东京浪荡过一回,这事儿史书里都有详细记载。 当时道君皇帝比较兴奋,可能是想在夷虏远人面前嘚瑟一把,在玉华阁后苑召见郭药师时,老昏君特意戴上大珠缨络头冠,身披销金青纱战袍——要知道,彼时可是盛夏三伏天,穿成那样也不怕捂出痱子。 事实上道君皇帝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热,因为早就有人在室内准备好了降温用的窖冰。 盛装冰块的两只大盆均系纯金打制而成,黄澄澄,金灿灿,差点把郭药师的眼睛晃瞎了。 道君皇帝甚是得意,大手一挥,将两只金盆连同青纱战袍和缨络头冠,一并赏赐给了那个三姓家奴。 郭药师改姓完颜之后,不止一次在新主子面前吹嘘南朝皇宫有多豪富,直说得二太子斡离不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东京把赵皇的金亵裤扒拉下来——大珠缨络头冠和销金青纱战袍已经赐给了完颜药师,老昏君得瑟到最后估计也就剩下内裤了。 包括赵桓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金军这次悍然南侵是郭药师招惹而来,岂料沈琯听了却摇头说道:“请恕微臣出言无状,圣上或知其一,未知其二,真正的罪魁祸首,实乃另有其人。” “呃,谁啊?” “大金军前通问使——给事中李邺。” 接下来听沈琯细细一解释,赵桓方才明白怎么回事儿。 本来金人刚拿下燕山,没打算这么快就发动灭宋之战,后来听郭药师说南朝如何如何富足,完颜家的狼崽子们终归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没过多久便纵骑南下了。 然而大军走到半路上,突然传来道君皇帝内禅的消息。 东军统帅斡离不犹疑未定,认为南朝既然已经有所提防,这么贸然跑过去,很可能会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当天晚上他特意把大金通问使李邺找来,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关起门来都密谈了些什么,第二天一大早,斡离不便命令全军疾速向东京进发了。 “看来李邺这个人果然有问题。” 赵桓听沈琯说完,点着头道:“难怪他言谈举止之中,对虏人似乎比对自家爷娘还要亲。” 沈琯颇有同感:“一路之上,李邺没少跟臣唠叨,说是女直大军如何如何凶猛,自知强弱不敌,岂可做以待毙……” 沈琯正在絮叨的这一大堆废话里,不知道哪一句触动了赵桓的敏感神经,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过于急躁,好像还没问清楚他们二人因何被虏人遣返,就把主要当事人给撅了出去。 “李邺今晚可是专程替虏寇做说客而来?” “陛下圣明。” “虏人莫非是想先礼后兵?” “不不,不是先礼后兵,是缓兵之计!” 沈琯说到此处眼神陡然一凛,声音渐渐凝重起来:“虏寇兵分东西两路,千里奔袭而来,本意是想两军在东京城下会师。眼下西军被我天朝王师阻隔在太原以北,东军虽纵骑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但其深恐孤掌难鸣,是以企图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 赵桓当即心中一惊,虏寇全军三万余骑刚刚从黄河北岸移渡至南岸,连顿热乎饭都还没吃上,不会是今晚就跑过来搞个突然袭击吧? 沈琯无意中瞥见皇帝脸色不大对头,似乎突然之间有了心事,于是只好闭上自家喋喋不休的嘴巴。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暖烘烘的屋子里瞬间沉静下来,只能听到御炉炭里嗞嗞嗞燃烧的声响。 “陛下明鉴,给事中李邺很可能已经变节事敌,倘若放任自流,恐生不虞之祸。” 沈琯头脑冷静下来之后,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鼓起勇气率先打破了沉默。 赵桓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是以摇头道:“李邺这个人暂时不宜轻动,留着他说不定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略作停顿之后,他忽然笑着说道:“倒是沈卿你,在敌营蹈光养晦那么多天,想必深知虏人战技之长短优劣,是否愿去大晟府襄助李尚书一臂之力?” 东京守御使司临时设置在太常寺前面的大晟府里。守御使吴敏身为枢相,位高权重,只是在司里挂个虚名而已,实领其事的守御副使,正是新任兵部尚书兼枢密都承旨李纲。 赵桓的意思是让沈琯给李纲当参谋,正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国难当头,微臣自当鞠躬尽粹死而后已!” 沈琯连想都没想便欣然接受了钦命。 “沈卿,今夜虏寇极有可能突然来袭,你可速去告知李尚书,严加防备,切勿掉以轻心!” 赵桓刚刚叮嘱完沈琯,忽然门口帘布一挑,梁师成猫着腰走了进来: “启奏官家,李纲李尚书求见。” “李尚书?这么晚了,他来见朕有何急务?” 赵桓颇觉诧异——说曹cao,曹cao就到,这也太巧了吧。 梁师成面露难堪之色,吞吞吐吐道:“李尚书,李尚书他,他要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