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若使晓珠明又定
霍湘震这刚刚被吴积白赶出来,就见得楼夫人身边的侍女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整个散发阴森气场,吓得他一毛: “你是……楼夫人身边的侍女?咳,那个,有什么事吗?” 那侍女唤作琳玉,乃是在府上颇为出名的冰人,和楼宇宁的冷完全是两种体验,就算是楼辕都不敢离她太近。楼夫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把这侍女作为贴身的大丫鬟。此时琳玉也是冷着脸: “霍公子,夫人请您前厅一叙。” 等霍大少爷到的时候,楼夫人是在前厅之内,手上一只绣盘正在绣花。霍大少爷一个粗男人,对绣花是没有半毛钱兴趣的,也就没关心她在做什么。 见他来了,楼夫人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而是微笑:“霍少侠坐,不必拘谨,不过是来唠一唠家常罢了。琳玉,看茶。” 唠家常?有什么可唠的呢?想来只可能是暮皓的事吧? 冷着脸的丫鬟,上了一杯茶,就退到了一边。楼夫人这时候才淡且慢地开口:“我也不多说什么,霍公子也还是关心辕儿的吧?我也只是想起了一些关于辕儿的旧事,来和霍公子絮叨絮叨。” 果然啊。霍湘震想,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楼夫人目光落回绣盘上,用回忆的语气轻而淡慢道:“不过是四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却好像很久了似的……” 【四年前】 已是暮夜时分了,楼止至还未归房休息,楼夫人不由得问了下人一句:“老爷去哪儿了?” “回夫人,老爷在南院。” 那时候楼府还没有搬到新京去,还是在汴梁旧京。楼夫人心下好奇是什么引得老头子半夜不知道回房安寝,便向着南院移步。未走出去两步,突然停下,问琳玉:“可是小去夫人当年住的那个南院?” “回夫人,是。” 这大半夜的,怎么在那里不回来?莫非是小去还魂了?可小去的祭日分明已经过了。 楼夫人知道楼止至心里是放不下小去的,但并不至于嫉妒。她也很喜爱小去,相比于陪嫁的侍女,她却是更喜爱这个温柔如水的歌女。至今还记得,那女子温婉如水,浅笑盈盈,秀眉是远山含黛,双瞳似秋水清明。可惜实在是早逝,只和她相处了五年。楼夫人也是明白的,楼止至心里最爱的还是温婉的小去,即使她是妖。 若真是小去今夜还魂了,她也想去和小去叙叙旧情。也真舍不得这个好女子啊。时常会想,若是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得过小去几番教导,性子也必然是该温和许多的,三丫头也就不至于是偶尔泼辣了。 这般思量着,楼夫人也快走了几步,走去了南院。南院是有名字的,“鱼月小筑”,原是小去作为歌女时的住所名字。楼止至娶她过门之后,特意整修了南院,建筑小楼,开挖荷塘,架设小小木桥,让小去不至有何不适应。小去虽是烟花之地的歌女,又是百余年修为的一只狸猫,却并不见任何邪气,反倒知书达理,好些自幼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们竟也会自愧不如。那么温婉可人的小去,愿意为她赎身的不在少数,她却只看中了楼止至。 那时候楼止至不过二十余岁,有家室,也不是楼家家主。或许当年小去爱的是楼止至眼里的清气吧?那么坦诚的一个人,满身都是正气。好景不长啊,五年……太短了。 小去是难产而死的,那孩子一出世就被匆匆送走了。孩子出生在黄昏,是个虞渊氏。太阳落下的地方是虞渊,虞渊又是魂魄轮回转生的地方。于是黄昏出生的孩子,就叫虞渊氏。那是某个魂魄转生的孩子,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 那个小虞渊氏她也只看到了一眼,记得那孩子有些可爱。 此时南院的主房之中,正亮着灯。楼夫人收敛了思绪,小步快走上前,在门前唤了一声:“老爷?”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却是楼轩。眼见他一脸喜色:“娘!你来得正好!快来!” 怎么轩儿也在?是什么大喜的事情? 楼夫人满心是疑惑,跟着楼轩进去正房。布局还是没变过,一垂丝帘分开内外隔间。远远看见内间床上有人坐着,楼止至正在和那人说话。 那人是谁? 楼轩掀开了帘子:“娘!是五弟!” 五弟? 小去的孩子,确实也是排行第五…… 只是那孩子,不是…… 楼夫人心下茫然,心说难道这父子俩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骗了?自己可得留个心眼。 然而她见到了那孩子,也无比认定了那就是小去和楼止至的孩子,那个十六年前被抱走了的虞渊氏。 因为实在是太像了。 远山含黛眉,潋滟桃花眼。粉嫩的肤色,以及蝶翼一样的轻睫……那么多细节都是和小去或楼止至相似。眉比小去浓一些,或许是来自楼止至;披散着的头发乌黑,和小去一样是看上去仿佛上好丝缎。眼睛一青一黑,眼底带着些悲,还有些沉重。 小去有孕在身的那些日子里,也是这般的眼神。有些神秘的愁,有些莫名的忧。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小去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会难产身亡一样。 此时,那个虞渊氏,就坐在床上,腿上还盖着被子。 见她进来,孩子噤了声,楼止至回头,向她笑: “夫人,来,这是小去的孩子。”又向那孩子道,“这是你大哥的生母,你的嫡母。” 楼夫人走了过去,仔细看那孩子。奇怪,为何这孩子坐在床上,不懂礼数吗?可是看起来没有缺教养的样子。 楼止至拍拍孩子的肩膀:“不用怕。” 那孩子这才开口,有些怯生生的:“楼夫人。” 楼夫人看着孩子,轻轻微笑:“孩子,”说着,拉起来他的手,拍拍手背安慰他,“你今年是十六岁?” 声音很轻柔,也或许是安抚的动作让这个孩子放松了下来:“是,刚满十六不久。”声音柔软,带着些变声期的沙哑,却不会觉得难听刺耳。或许是和小去一向的柔软有关吧?楼夫人想起了小去,看到小去的孩子回来了,不由笑意更深: “孩子,你叫什么?” “虞、虞暮皓……”带着些怯怯,似乎有些怕人,“楼大人说,以后可以叫楼辕。” 楼夫人察觉到了这孩子的怯生,轻轻抚了抚这孩子的脊背:“不管是暮皓还是辕儿,不用这么拘谨。回家了,这儿本来就是你家。老头子就是你爹,我就是你娘。家里一直准备着你回来呢。” 一直准备着的。有专门留着给楼辕的住处,有人打扫,被褥勤晒;春冬换季会多做出一身给楼辕准备的衣裳,从一岁半岁的到十五六岁的,年年不少;饭桌上一直空着一个位子,等楼辕回来坐……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今天、明天、后天、某一天,那个在外流落的孩子,回到这个等了他很久的家。 楼辕的眼睛里有光闪了闪。他张张嘴,却还是没说话,似乎在犹豫什么,又低下头。楼止至看到了,于是只说: “今日天色真是已经晚了,辕儿,你休息吧。这里是你家,你不必这么拘礼。轩儿,今晚你留下,照顾一下你五弟。夫人,我们先回吧,让辕儿好好休息。”
虽然不明白楼止至这是什么意思,楼夫人却还是随着楼止至出了房间。一直无话,直到出了南院,楼止至才说: “辕儿他身上有残。我看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觉得我们不会认他的。” 楼夫人一惊,回忆起那孩子始终坐在床上,才问:“他是,腿脚不好?” 颔首:“那孩子双腿都废了。是髌骨被人击碎。” “这!这是谁下的手!他才十六岁啊!”楼夫人想起那孩子怯生生的模样,想来就是因为遭遇了这样的事,才对人怕了起来。让那孩子放下心里的担子,绝对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 楼止至叹着气摇头:“问过,但他怎么都不肯说。夫人啊,你是不知道,这孩子今日是撑着拐杖来的。我问过他,你信么,他是从九嶷山一路走来的。” 九嶷山在何处,楼夫人不知道,但直觉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想起了小去,不由心疼那孩子:“发生了什么事?那孩子怎么要受这么多罪?小去一辈子积德行善,怎么孩子就遇到这么多事!” 楼止至摇头,苦笑: “那孩子什么都不说。白天让积福侍候他沐浴,积福告诉我,这孩子一手都是血泡和老茧,估计是拐杖磨得。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伤,刚碰热水的时候他眼见这孩子疼的脸都白了,愣是不吱声,就咬牙生顶着。”说着又是叹气: “今儿让轩儿陪着他,轩儿这孩子厚道老实,说说兄弟情分,让辕儿安安心心留下。夫人你知道么,这孩子今天还跟我说过,如果觉得‘收留’他为难的话,他可以走的,有地方去。夫人,你说这像什么话?他是我楼家的孩子啊!” 楼止至说着眼睛里竟然有些湿了:“哪怕他缺手缺脚,他也是我楼止至的儿子!就算是养他一辈子又能怎么样?怎么叫收留?本来就是我儿子,这是回家了,什么收留不收留?他是我儿子啊!” 楼夫人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绣品,喝了一口茶。看霍湘震,他正低眉无言,眼睛里是复杂的情绪。楼夫人把绣品从绣盘上取下来,原来是一方丝帕,蜜色的缎子,绣了冷竹寒梅。让琳玉把这绣帕交给霍湘震: “霍公子,我不知道你和辕儿是什么关系,只是这四年下来,我也知道了辕儿是个什么样的别扭性子。他对你冷脸不一定是讨厌你,他天天对着你假笑那才让人害怕。四年里他没对任何人发过脾气使过性子,冷言冷语都是屈指可数的,可他对着你没好脸色,我想,要么是他真恨不得你走,要么就是他只有对着你才能放心。”说着,摇头: “辕儿对我们不会使性子,那是他太克制,都不像一家人了。我知道他是觉得我们对他好,他就得对我们好。但这样,真是让人觉得中间隔着一层的。” 霍湘震接过绣帕,也不知是楼夫人这是何意。楼夫人便继续道:“老爷说让我帮着你一些,我一介夫人,也不知该怎么个帮衬法儿。辕儿这孩子心肠软,可是要狠的时候他也狠得起来,若是真铁了心不理你,谁都没办法。这丝帕,原本是他娘做的,只绣了一半,就没了。我替小去绣完,你把这丝帕给他,或许能让他欢喜也不一定。” 这是要讨欢心么?原来,他霍湘震也有要别人出手帮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