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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终

    ,雪中悍刀行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声之大,连整座中原都有所耳闻,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风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广陵道,当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对胭脂郡感兴趣。

    因为胭脂郡的婆姨,尤为水灵,应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艳而不俗,天然妩媚多情,哪怕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别有风韵。

    只不过胭脂郡也有众多不出名的小镇,就其中在一座小县城上,却住着一位曾经登榜胭脂评的佳人。

    裴南苇,本该已经殉情而死的旧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门,养了一笼鸡,然后经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带着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鸡崽,满院子瞎逛荡,这里啄啄那里点点,久而久之,她虽然有些乏味了,只不过她反而觉得这样的无趣日子,才是真的过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轻女子和风吹即倒的老妪,住得一远一近,前者偶尔会帮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来一些小镇上注定有钱也买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钗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门,裴南苇也都一一收下,世间女子,无论贫富贵贱,哪有不愿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满脸沧桑的老妪倒是不送东西,只是隔三岔五来家里串门做客,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鸡毛蒜皮的事情,说小镇哪家绸缎铺有蜀缎卖了,不过老妇人很快就说八成是骗人的,坑那些傻丫头的私房钱呢。说小镇最南边铁匠铺子刘幺儿的丑八怪媳妇,竟然勾搭上破锣巷某个姓张的年轻后生了,真难说到底是谁占了便宜。老妪还说她宅子那边掉了只风筝在屋顶,那些孩子也真是调皮

    捣蛋,上房拿风筝也就罢了,还有个小兔崽子站在屋顶朝院子里撒尿的,结果给她去孩子家门口好一顿骂。

    裴南苇每次都耐心听着,只不过她大多都记不住,听过就忘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安详,是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他一人骑马不约而至,腰佩战刀,翻山下马的姿势,干净利索,屁大的孩子显得格外老气横秋,她在门口笑眯眯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余地龙喊出师娘那个称呼,裴南苇笑得更开心了,没着急领着孩子跨入小院门槛,问道:“小虫子,你喊过多少人师娘啊?”

    其实这个孩子以前几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换了新鲜的叫法,倒也……没让她觉得讨厌。

    自从那个扶墙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清凉山之后,余地龙就对祸从口出这个说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过面对裴南苇,这孩子实在长不起记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三!不过师娘你,是大师娘!”

    裴南苇瞪了一眼,佯怒道:“不会只说半句?”

    余地龙一脸惊讶,“啊?就三?!”

    裴南苇在这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孩子脑袋上狠狠一敲,气笑道:“都是跟你师父学的!”

    脸庞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余地龙嘿嘿笑着,脚步欢快得跟师娘她一起走入院子。

    余地龙喜欢把这里当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会跟师娘商量,以后等他攒够钱,一定要再盖一栋屋子。

    屋檐下一直摆放有两条小板凳,她倒是有过买张小竹椅的念头,后来想想还是作罢,她有另外的打算。

    两人坐下后,裴南苇打趣道:“小虫子,你师父那个大徒弟叫什么来着?师娘给忘了。”

    原本懒洋洋的余地龙立即挺直腰杆,有些心虚,小声道:“她啊,叫王生,吕云长那家伙说,那是个土了吧唧的名字。不过我觉得吧,其实还好。”

    裴南苇促狭追问道:“那么如果王生喜欢上你师父,就是不喜欢你,咋办?”

    余地龙张大嘴巴,一脸茫然。

    她刨根问底,“嗯?”

    余地龙挠挠头,低头盯着鞋尖,轻声道:“我也打不过师父。”

    裴南苇捧腹大笑。

    余地龙很快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师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欢师父的话,我就跟师父打一架,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把王生抢过来!”

    这下子裴南苇真有些纳闷了,“怎么说?”

    孩子满脸认真神色,伸出一只拳头,“我只是想让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欢咱们师父,可是小虫子也有可能打得过师父。”

    裴南苇不置可否,抬头望向院门口,柔声道:“小虫子啊,说你笨,笨得可以,说你聪明,也没错。”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双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苇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你才会在某一天明白,当你喜欢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喜欢你,虽然不如两个人相互喜欢,但比起你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要幸运很多。”

    余地龙皱着脸,可怜兮兮道:“师娘,怎么听上去好惨啊。”

    裴南苇笑问道:“你觉得师娘是开心还是伤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对了,师娘就教你怎么追求王生。”

    余地龙小心翼翼道:“傻乐呵?”

    裴南苇嘴角抽搐。

    余地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脑袋,“师娘师娘!这是师父无意间说漏嘴的!”

    裴南苇和颜悦色道:“你答对了。”

    余地龙满脸惊喜。

    裴南苇呵呵一笑,“不过小虫子啊,你还是老老实实一辈子打光棍吧。”

    余地龙竟然没有伤心,只是歪着脑袋,两根手指捏着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么。

    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体,然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还是等我活着从葫芦口回来再说!”

    裴南苇吓了一跳,“咋回事?”

    余地龙掏出一只钱囊,郑重其事地交给裴南苇,“师娘,这是我担任幽州骑军伍长之后的兵饷,你还是继续帮我存着。师娘!要是有一天听说我战死关外了,记得别为小虫子伤心啊。”

    裴南苇皱眉道:“你要去关外打仗?”

    余地龙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道:“师娘!这个不能说,泄露军机,按北凉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长,要以身作则!”

    孩子顺便做了个抹脖子翻白眼的动作。

    裴南苇收起钱囊,“行吧,帮你收着。”

    余地龙站起身,“师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别跟王生说我喜欢她。”

    裴南苇笑问道:“那你活着回来了,师娘就告诉她?”

    余地龙赶紧摆手道:“别别别,都别说!”

    裴南苇问道:“反正都是要师娘不说,那你提这一茬,图个啥?”

    余地龙顿时懵了,越想越糊涂。

    裴南苇起身后,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小虫子,就凭你这颗浆糊脑袋,以后会是那啥陆地蛟龙?!”

    余地龙悻悻然,大步走下台阶,转头摆手道:“师娘,别送了啊!”

    裴南苇没好气道:“去去去,赶紧的。”

    在余地龙走出大门后,裴南苇猛然听到孩子的惊喜嗓音,“师父?!你怎么来了?仗打完啦?!”

    裴南苇下意识就快步走下台阶,刚要走到院门口,猛然醒悟过来,停下身影,她大声笑骂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头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马离去,嚷嚷道:“走喽!师娘想师父喽!”

    如今时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阀的女子突然记起一首小诗,内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诗名与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瞩翠林。流莺无一事,声远薜萝阴。

    青壁,翠林,流莺,薜萝。

    想来她之所以记忆深刻,缘于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时分,与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为离阳王妃之后,囚禁于高墙之内,看腻了婉约诗词,才逐渐接触到一些以往不喜欢的边塞诗,无非是那些词汇在诗篇中辗转来回,征人,霜月,羌笛,芦管,鸿雁。

    此时裴南苇环顾四周,黄泥院墙,绿意稀稀,无鸟鸣,已有炎炎暑气。

    高楼闺阁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楼可栖才行嘛。

    裴南苇想到这里,便当真有些气愤了,她独自在这座小县城柴米油盐酱醋茶,当然就只能是跟钱有关系。

    自从上次跟那名义上是一县主薄的家伙去碧山县县衙,成功讨要来积欠许久的二十两银子俸禄,县令冯瓘不知为何很快就被调走,顶替原主薄“徐奇”位置的杨公寿便顺势继任县令,县尉依旧是与新县令大人同样出自青鹿洞书院的朱缨,两人都是赴凉士子。当时她和他去县衙那趟,碰到过两位士子,杨公寿还雇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戏,只可惜当时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可是纨绔这个行当里的开山鼻祖,当年北凉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后头吃灰,有样学样,画虎类犬。

    裴南苇气愤的地方在于杨公寿胜任县令后,碧山县的主薄位置没有按例继续补缺,而是重新挂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县衙那边给了个“徐奇”既然不去点卯当值,那么就俸禄减半的说法。据说这还是县尉朱缨不惜与新任县老爷据理力争来的结果,否则以杨县令的意思,主薄徐奇连一颗铜钱都别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门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县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门当差的妇人,对她这位主薄夫人更是视若仇寇,油米盐布等物,到她这里,一律都更贵一些。那名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原本想要代劳购置,却被裴南苇拒绝了,裴南苇偏偏就要自己去买,还故意带上几颗沉甸甸的银锭,当然银子用不上,铺子那边也找不开,可当那

    些妇人眼巴巴瞧着那几颗银锭的时候,裴南苇她心里舒坦啊。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说,欺负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给自己女人这么多银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们这些长嘴妇人的男人,有这本事吗?

    裴南苇的气愤,还在于你徒弟余地龙都能挣到这么多银子了,你做师父的,也不知道往家里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颗银锭换成铜钱,就心疼得厉害。

    裴南苇眼角余光瞥见院子里那只老母鸡,好像带着几万精兵巡视辖境的大将军,她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朝它们快步走去,使劲踩在地面上,吓得母鸡和小鸡们四散而逃。

    裴南苇冷哼一声,双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个刚好站在院门口的年轻男人,恰巧看到这一幕后,眼神呆滞,神情恍惚。

    他望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婀娜背影,他握着一只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缨,是当年跟随上阴学宫王祭酒赶赴北凉的数千士子之一,若是当时士子以郁家嫡长孙郁鸾刀最名动天下,其实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气绝不在郁鸾刀之下。

    天下理学,南朱北姚!

    理学宗师姚白峰已经卸任国子监左祭酒,返回家乡继续讲学。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来不愿出仕,“朱缨”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誉为“神君”,与学宫大祭酒齐阳龙关系深厚,朱缨父辈这一带,七人联袂名动士林,被称为朱氏七龙,更是与当年的“江南卢氏,琳琅满目”并列。

    朱缨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长孙!

    哪怕是隐姓埋名,化名为朱缨,假托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朱缨凭借自身学识卓然远见,依旧在青鹿洞书院鹤立鸡群,数次书院山主黄裳请去青鹿洞讲学的大儒,都被朱缨逼得下不来台,狼狈不堪,甚至有年迈硕儒还要当堂向朱缨问道解惑。只不过朱缨在赴凉士子中名声不显,最多是些桀骜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开的文章,如年轻藩王当时和裴南苇所说,早已在拂水房案头摆着,连徐渭熊都被惊动,将其高看为不熟徐北枳陈锡亮太多的年轻俊彦,朱缨在拂水房的代号别称为“雏凤”,已经与郁鸾刀的“大鸾”并肩!

    朱缨,或者说是朱英发现自己嘴唇干涩,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与初见她便惊为天人的杨公寿不一样,朱缨第一次见她只觉得容颜不俗,但是并无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条雨后的轱辘街上,无意间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块干饼,轻轻喂给一只满身泥泞的黄褐小猫。

    他再难释怀。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长孙,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独居妇人,于理不合,于礼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那名女子已经转过身,皱眉看着他,问道:“你谁啊?”

    朱缨瞬间心如死灰。

    一年来,虽然从不曾说过话,可毕竟或近或远相见次数,十五次还是十六次了?

    朱缨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他想要举起手中的钱袋子,想要说这是那位徐主薄上月的俸禄,我朱缨身为碧山县衙同僚,只是来此为夫人送来银钱。

    满头雾水的裴南苇不客气地伸手指着这位呆头鸡,“有毛病?赶紧滚!”

    她跑去墙角抄起一根扫帚,怒目相向,气势汹汹。

    年轻读书人,黯然转身。

    裴南苇自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心路历程,会只因为她在轱辘街上的那个举动,便会情不知所起。

    不过以裴南苇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恐怕还会重复她之前的无心之语:有毛病啊。

    至于很多年后,分明是在北凉官场崛起的朱英,为何最终却在凉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毅然决然叛出凉党,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誉为“铁骨铮铮”的名士风骨,硬是多次压下凉党后起之秀的官场进阶,无人知晓“铁侍郎”朱英为何如此行事,为何明知自己这般忤逆大势将会止步于侍郎职位。最终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弃了家族联手数个党派才换来的机会,放弃了转入礼部担任尚书,辞官却没有还乡,而是去往可谓遍地政敌的北凉道,在幽州开宗立派,成为一代理学宗师,声望不输给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当中,除了家族联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纳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轻貌美,正值二八韶华,朱英早

    已是白发苍苍,此举也让朱英颇受中原诟病,被有人作诗“一枝梨花压海棠”大肆讥讽,朱英不以为意,老死在北凉道,朝廷谥号文贞。

    直到朱英辞官病死于北凉之后,朝堂上诸党共同抗衡凉党的格局,仍是没有扭转。

    曾经在碧山县压过朱大家一头的那位县令杨公寿,倒是借着凉党身份官禄亨通,最后当上了两淮道经略使,与朱英关系一直不错。

    在赶去北凉幽州祭奠好友的时候,杨公寿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轻妇人,与他们两人早年在碧山县镇上见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灵堂仅是流露出些许哀色的经略使大人,顿时悲从中来,满脸泪水。

    此时此刻,用扫帚赶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妪很快就登门拜访,又开始絮絮叨叨,只不过相比之前的家长里短琐琐碎碎,老妪多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关外战事,说北莽蛮子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凉州拒北城那边,从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万蛮子,一旦到了夏天,别说展开攻城,光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就难以处理,更难熬了。裴南苇听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突然看到那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们脚边的泥土台阶上,老妪骤然间眼神凌厉起来,年轻女子心虚地低下头。

    裴南苇一直被某人说成笨蛋,可能够当上藩王王妃的豪阀女子,当然不会是真笨,只不过太多事情,懒得去计较而已。

    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裴南苇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气女子的后背,开口笑问道:“有心事?跟我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哦。”

    秀气女子的脑袋低得更下了。

    老妪赶忙出声阻拦道:“裴娘子,小杨哪能有什么心事,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家……”

    裴南苇微笑道:“行啦,她还小户人家啊,根脚属于那座清凉山的女子呢,指不定连那家伙都听说过姓名的,要不然没办法跟婆婆你坐在这里。今天咱们就当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邻居,没有什么拂水房啊养鹰房,也没有什么藩王啊清凉山啊,如何?只说些女子间的悄悄话,无伤大雅,反正咱们三个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小杨……就先当你姓杨好了,说吧,喜欢上了,裴jiejie和赵婆婆一起给你谋划谋划。”

    年轻女死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妇人,后者叹了口气,点头道:“只此一回,不许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jiejie,我喜欢……”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

    老妇人板着脸冷哼道:“县令大人杨公寿,绣花枕头一个,还自称什么诗剑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两银子雇人在王爷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丢人现眼!你是瞎了眼,才会看得上这种世家子弟!”

    年轻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却不敢反驳。

    裴南苇却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帮小姑娘打气鼓励道:“这是书上说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杨,别给赵婆婆吓到了,虽说你们都姓杨,要是在北凉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类似江南道这种书香门第比较多的地儿,就有些麻烦了,为什么呢,因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后始绝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说大秦之后,同姓之间不通婚,就成了一条历代朝廷不管、但是读书人最爱管的不成文规矩,不过春秋八国没了后,连十大豪阀都没啦,也就不太讲究这些。不过那个姓杨的县令,估计在中原那边大小也算个世族,否则也没资格来咱们北凉,更没办法这么快就当上一县父母官,所以小杨你啊,若是家里长辈不介意的话,最好临时更改

    个姓氏……”

    从姓氏婚姻一路说到中原世族的门风,再说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争宠,最后说到高墙内的各房争斗,说到母凭子贵以及对老百姓来说遥不可及的那些诰命夫人。

    裴南苇到底是当年高门裴阀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把学问道理讲述得深入浅出,不但年轻女子听得聚精会神,连原本抱着姑且听之态度的老妇人,都有些听得入神了。

    裴南苇说得意气风发,年轻女死士听得两眼发光,老妇人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裴南苇手把手传授小姑娘,怎么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谈吐应该如何注意咬字,应当读哪些诗书,与心仪男子交谈时如何欲语还休,年纪悬殊的两位谍子死士都大开眼界,只觉得原来同样是做女子

    ,这位名叫裴南苇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师啊。不愧是能让咱们王爷都“扶墙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苇说得神采飞扬,正想要说那女子闺房最隐晦的生米熟饭一事,结果后脑勺上轻轻挨了一记板栗,从她身后传来一个温醇嗓音,“没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妇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晓得立家规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两位拂水房谍子如遭雷击,猛然起身,然后迅速去在台阶下,单膝跪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们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惊恐,还有发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热。

    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何况人生恰好不过百年而已。

    裴南苇赌气地没有转头。

    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身,对院子里的两位拂水房精锐柔声笑道:“起来吧,这些日子有劳两位了。以后到了这里别拘谨,还像今天这样就挺好,才不会死气沉沉。”

    她们两人站起身,点了点头。

    那人望向面红耳赤的年轻死士,“杨公寿是吧,放心,我会帮你牵线搭桥的,回头先给你换个士族身份,不过暂时还需要你留在碧山县。”

    他对老妪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大福从天降的拂水房晚辈离开院子。

    裴南苇还是没有转头,“仗打完了?”

    他叹了口气,“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蛮子还算不上伤及根本,剩余不到二十万大军始终退得不乱,所以估计还得再打一场,不过胜势已经在我们北凉这边了。我要去趟蓟州关外,见一见那位旧东越驸马爷,顺便还有

    些人也要打声招呼,别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转过身,一把抱过他,使劲把他抱在怀中。

    她红着眼睛,孩子气地哭腔道:“我不让你走!”

    一个含糊不清的嗓音从她雄伟胸脯之间传出,“那你也别把我……闷死在这里啊……”

    她刹那间满脸通红,狠狠一把推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八蛋。

    徐凤年被推出去的同时,随手挥袖一指,弹向远处。

    院墙上,原本蹲在那里看好戏的吕云长,被那弹指弹中额头,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负剑匣双手环胸,看到狼狈不堪的吕云长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镇外偶然遇到师父三人的余地龙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脸色纠结,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跟我一起去小镇酒楼,给师父买酒!”

    余地龙哦了一声,没有多想。

    吕云长坏笑道:“你俩去买酒就是了,我在这儿帮师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袭。”

    背匣且佩剑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剑柄,吕云长举起双手,“得得得,怕了你。”

    余地龙一脸茫然。

    吕云长摇摇头,叹息道:“余蚯蚓啊,你说你咋就不开窍呢?”

    余地龙气势浑然一变,“单挑?!”

    吕云长有些头疼,他是真打不过这条蚯蚓啊。

    就在此时,只见师父师娘已经一起走出院门,王生眼眸底处隐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苇为师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处,然后她很快就转身离去。

    四人走在那条轱辘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马上赶往幽州葫芦口的余地龙牵马而行。

    徐凤年突然说道:“余地龙,如今武当山有个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后多留心。”

    余地龙惊讶道:“啊?为啥啊?”

    徐凤年玩味道:“谢观应,邓太阿,张家初代圣人,都算他半个师父,以后可能还要再加上半个武当掌教李玉斧,你说为啥?”

    余地龙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怎么在意。

    徐凤年冷哼道:“吕云长,我提醒你别使坏心眼,记住了没?!”

    吕云长做了个鬼脸,双手抱住后脑勺,“知道啦。”

    徐凤年笑了笑,“你的对手,也会有的。”

    吕云长顿时雀跃起来,“何方神圣?!”

    徐凤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纪比你小。”

    徐凤年一语成谶。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终把持在一个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凤年回望一眼,大声喊道:“最多再过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没有离去的裴南苇,嘴角偷偷翘起。

    她摊开双臂,指尖轻轻触及小巷墙壁,脚步轻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为她觉得,三四年而已,那时候她还没有老呢。

    ————

    广陵江上,一艘灯火通明的黄龙楼船之上,一对男女并肩站在船头赏景。

    身穿离阳藩王蟒袍的年轻男子轻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绝美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她笑脸温柔。

    年轻藩王重重拍在栏杆上,“这个宋笠,胆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转身凝视着她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厌的容颜,他挤出一个笑脸,“放心,我赵珣还不至于就此意志消沉!”

    离阳三大藩王,燕敕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三人联手叛乱,其中以赵炳获得骂名最多,陈芝豹最受畏惧忌惮,而赵珣最让人扼腕叹息。

    哪怕朝野皆知赵珣未来将被其余两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许多离阳文臣,坚信年轻藩王是在春雪楼变故中被强行囚禁,是被赵陈二人用来蒙蔽世人的可怜傀儡。

    太安城其实只猜对了一半,赵珣不愿起兵叛乱是真,但要说赵珣没有篡位登基之心,则是假。

    藩王辖境位于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两代藩王,从赵衡到赵珣,从来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这一点,两代北凉王都知道,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知道,曾经在王府担任幕僚的瞎子陆诩知道,如今的纳兰右慈也知道。

    赵珣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愿相信那张纸,那张纸上的字迹,他并不陌生,是那个瞎子身边婢女的笔迹,要他赵珣在吴重轩平定广陵道战事之后,迅速动身返回靖安道辖境。

    可是赵珣很想亲自带着身边这位女子,领略广陵道景色,也想多与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将文臣打好关系。所以才决定在参加过春雪楼那场庆功宴席后,再离开广陵道不迟。

    然后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开始赵珣还认为是因祸得福,因为有人亲口告诉他,会帮他赵珣称帝,赵珣不管是什么阴谋,都选择相信,毕竟那个人说这种话,比燕敕王赵炳亲口说出,还能让人信服。

    原因很简单,那个人,叫纳兰右慈。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赵珣过得很憋屈郁闷,那个曾是春雪楼出身的将军宋笠,曾是所有在广陵道的离阳官员中,品秩仅次于节度使卢白颉、经略使王雄贵的副节度使。如今在北线战功不断,愈发骄纵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楼船,笑眯眯开口,厚颜无耻地向自己讨要身边的女人!

    赵珣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半句狠话。

    宋笠毕竟不敢在楼船上公然抢夺,这位被太安城骂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将,还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轻藩王:“以老王妃的岁数,再容颜常驻,又能有几年风采?还不如赠予我宋笠金屋藏娇,我他日必有重报!”

    很早就世人皆知广陵道有个姓宋的将军,不但是广陵王赵毅的心腹,更被赵毅誉为福将,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复国后,离阳朝廷大军终于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获颇丰,发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垒

    壁”的感慨。然后换成赵炳大军占据这座命运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离阳镇南将军的显赫高位,果断选择依附燕敕王,宋笠岂能两手空空?传言连燕敕王赵炳在一次论功行赏的宴席上,当面玩笑询问了一句“宋将军,可需要添置宅院养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在场所有男人叹服,“两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当场许诺道:“孤此生决不让宋将军失望!以后中原历届胭脂评出炉当日,必有一位登榜绝色送入宋府!”

    再说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赵炳信赖,被大胆授予兵权,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更是关系莫逆,称兄道弟。

    面对宋笠这样的红人,空有一个藩王头衔的赵珣,又能如何应对?

    赵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师楼船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伸手帮他抚平额头。

    他笑了笑,“走,回船舱!”

    两人回到形同牢笼的豪奢住处,船舱内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丽堂皇的正黄龙袍!

    纳兰右慈当时登门做客之时,这位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身边,便跟着一位手捧龙袍的婢女。

    这段时日以来,离阳藩王赵珣一次次抚摸龙袍,一次次眼神痴迷,默默数着那一条条金龙。

    今夜,他再次来到衣架前,伸手摸着龙袍上的金龙,最后甚至蹲下身,摸着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这个年轻男人突然抬起头望向她,笑问道:“你可知道,这件龙袍四正龙四行龙,分明只看得见八条金龙,数目为何不是九五之尊里的那个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龙天子,穿上龙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摇头道:“你错喽,最后一条金龙绣在内襟之上,你不信去掀开衣襟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始终不去触碰那件世间所有男子都梦寐以求的衣服。

    赵珣突然取下那件龙袍,让女子站好,然后竟是帮她穿上了那件龙袍!

    她从头到尾都呆滞当场,不知所措。

    赵珣一丝不苟地帮女子正了正龙袍衣襟之后,后退几步,眼眶泛红,柔声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骂你是什么女藩王,说你是红颜祸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赵珣任由泪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谁安插在我身边的谍子死士,一开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为什么?我喜欢你啊,我只是喜欢你啊。哪怕你现在换了一张容颜,我还是喜欢

    你……”

    舒羞咬着嘴唇,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赵珣突然露出笑脸,弯腰作揖,柔声道:“夫君见过娘子。”

    屋内烛火明亮。

    她身穿龙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缓缓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婉约道:“陛下。”

    ————

    一样是在广陵江面上,一样是在黄龙楼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赵炳坐在绣凳上,正举杯小酌。

    老人虽然没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没有身披铁甲,却积威深重,其实在当年参与夺嫡的离阳诸多皇子之中,就以赵炳战功最为显赫,是当之无愧的赵姓宗室第一人。

    相传赵炳在离京赶赴藩王驻地的途中,南渡广陵江之际,扬鞭北望,向身边的那位谋士笑问道:“广陵王赵毅,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胶东王赵睢,这些个家伙加在一起,军功能有我一半吗?”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侧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轻轻捻动。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杀伐果断的燕敕王,赵炳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先生,就不能放过那两个兔崽子?好歹留他们性命,反正以后也折腾不起来浪花了。”

    纳兰右慈没有转头,淡然道:“兔崽子?两位可都是你赵炳的亲儿子,你骂自己作甚?”

    赵炳顿时无言以对。

    纳兰右慈继续道:“堂堂燕敕王的两个儿子,故意泄露军机给太安城,差点让世子殿下战死京畿南部战场,别说是两个儿子,就是他们的老子敢这么做,我也得让人往死里打。”

    赵炳翻了个白眼,瓮声瓮气道:“怕了你。”

    纳兰右慈终于转头正色道:“你是想要个稳坐龙椅的独子,还是想要自己穿龙袍没几年功夫,就当个二世亡国的破烂开国皇帝?”

    赵炳很是头疼模样地挥挥手道:“先生说了算!他娘的说道理,我这辈子就能赢过先生一次。”

    纳兰右慈展颜笑问道:“那我可就传令下去,带两杯酒给那孩子喝去了哦?”

    赵炳又立即脸色尴尬起来,低头不语。

    纳兰右慈也不逼着这位藩王立即决定,重新转头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语道:“终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连这种事情都能毫不犹豫的话,我纳兰右慈也不会辅佐你到今天这一步,当然了,我也活不到现在。”

    赵炳放下酒杯,双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按照先生说的办!我赵炳就当没生过这两个儿子!”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你啊,有赵铸这么一个好儿子,也该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赵衡的儿子,那个做梦都想着做皇帝的赵珣,到头来连心爱女子都护不住。你再看看北凉王徐骁的儿子,徐凤年……”

    前半截话挺暖心的,可这后半句话?赵炳忍不住笑骂道:“打住打住!磕碜人不是?!你们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

    纳兰右慈一笑置之。

    赵炳心情好转几分,轻声劝道:“江风大,先生的身子骨又……总之还是别站在窗口吹风了。”

    纳兰右慈坐回凳子,给赵炳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样样桩桩件件,大多都有个疼到心坎儿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气最大的红-颊,是贡品,老百姓有钱也买不到。又可惜啊,花雕里的女

    儿红,其实也一点儿不好喝。”

    赵炳接过酒杯,喝着那杯据说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儿红,深以为然道:“这酒喝着是不咋的!”

    纳兰右慈感慨道:“读书人的用处,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读下去,写下去,传下去。”

    赵炳问道:“那像我和徐瘸子这样的人?”

    纳兰右慈笑道:“你们啊,让读书人的日子过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处,就是不让读书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赵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酱牛rou,细嚼慢咽,沉默许久才点头道:“有些滋味!”

    纳兰右慈直截了当道:“别不懂装懂,都快三十年了,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赵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又给先生戳穿喽!”

    遥想当年,两人初见于离阳京城,当时离阳还只是北方蛮夷的一隅之国,赵炳也只是声望不高的众多皇子之一。

    那时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识,皇子赵炳,杂号将军徐骁,寒士李义山,纳兰右慈。

    四人当中,反而是豪阀出身的纳兰右慈名声最盛,赵炳徐骁都要远远不如,至于李义山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后,赵炳便一脚踩在长凳上,尽显豪气地大声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当初就喝尿!”

    然后风度翩翩如神仙的纳兰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饭要拉屎,不如当初就吃屎?”

    赵炳一个坐不稳,轰然倒地。

    赵炳只记得当时徐骁朝纳兰右慈伸出大拇指,李义山摇头不语。

    他年他日,今年此时。

    四人已经死了二人,所幸活着的两人,不但活着,还能相对而坐一起喝酒。

    赵炳望向这位风采依然夺人眼目的谋士,柔声道:“先生,赵炳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随三十年。”

    这位春秋谋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纳兰右慈初衷为何,燕敕王赵炳心知肚明,若这位纳兰先生有了子嗣,以后的天下,就会有很多变数,就像徐骁有了嫡长子后,便马上有了那桩京城白衣案。

    赵炳兴许不会像老皇帝那样心狠手辣,但绝对会如鲠在喉。

    赵炳给纳兰右慈也倒上一杯酒,“卢升象手底下有个叫郭东风的年轻武将,挺棘手啊。连张定远和顾鹰都接连吃了亏。”

    纳兰右慈笑道:“就许你赵炳有大将,不许离阳有良将?”

    南疆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还有吴重轩麾下唐河李春郁等人,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将领。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齐神策等一大拨朝廷降将,以及那位白衣兵圣手底下的典雄畜、韦甫诚等人,绝对足够打下离阳那座太安城了!

    反观年轻小儿赵篆手底下,无非是卢升象、唐铁霜、许拱、杨虎臣等人,屈指可数。

    太安城内其他懂得治军用兵之人,当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们带兵的机会了,比如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

    逐鹿天下,大势最要紧!

    一鼓作气北渡广陵江,是大势,拉拢靖安王赵珣,又是大势,成功策反吴重轩,还是大势!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燕敕王赵炳并没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势已经倒向他赵炳。

    当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还有得打,想要最终夺取天下,尤其是造反,从来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一锤子买卖,甚至在坐上龙椅后,可能还会反反复复十数年。

    不过这一切,纳兰右慈都早已给出应对之策,可能无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赵炳又不当真如外界所传那般,只是个牵线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个藩王头衔,只比异姓王徐骁的含金量差而已!

    说句难听的,如果在纳兰先生一手造就这番大好局面后,赵炳还能输,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赵炳突然压低嗓音问道:“果真任由陈芝豹率领八万大军攻打蓟州?”

    陈芝豹赶赴中原后,总计六万西蜀步卒,这次赵炳又给了这位白衣兵圣两万精骑,而且是当之无愧的两万精锐骑军。

    纳兰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连那立锥之地,都没有。”

    赵炳皱眉道:“敢问先生,何以见得?”

    纳兰右慈答非所问,“张巨鹿在死前,在离阳庙堂之上,是何种光景?”

    赵炳慢慢喝酒,仔细琢磨起来,最后抬头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过先生既然如此说,我便如此认为了。”

    纳兰右慈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赵炳,天下枭雄何其多,可为何是你最后得天下,不是没有理由的。”

    赵炳咧嘴笑问道:“先生,是在夸我吗?”

    纳兰右慈没好气道:“没酒了。”

    赵炳便站起身,小声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过劳心费神了,本王还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

    燕敕王走出船舱后,对屋外那五位绝色婢女沉声道:“照顾好先生!”

    东岳,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婢女轻声领命。

    赵炳走出去几步后,转头对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赶紧进去给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赶紧离去,去取那件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来的名贵貂裘。

    当纳兰右慈拎着一壶酒走出屋子的时候,婢女乘履刚好拿来貂裘,披上以后,他与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楼船甲板,走到船头栏杆处。

    纳兰右慈一手持壶在身前,一手负后,眯起眼,喃喃低语。

    “一个张巨鹿,自寻死路。半个顾剑棠,走投无路。”

    “接下来是陈芝豹,最后就要轮到你了,徐凤年。”

    那位曾经去过北凉拒北城的婢女,柔声问道:“先生,要不然亲自去西北看看?”

    纳兰右慈摇头道:“不用了。”

    长久的沉默寂静,世间唯有江水声。

    他突然将手中酒壶抛入广陵江,随后开口道:“去把林红猿从春雪楼喊过来。”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南疆龙宫的林红猿便来到这艘楼船。

    纳兰右慈已经回到船舱,在林红猿关上门后,伸手示意这名女子坐在对面。

    林红猿正襟危坐。

    纳兰右慈笑了笑,“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你是不是满怀愧疚?”

    林红猿蓦然涨红了脸,辩解道:“先生,我没有喜欢……”

    纳兰右慈柔声道:“喜欢不喜欢,的确很快得知,可在喜欢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当下即知,你还年轻,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会知道。如果在这期间,你喜欢上别人,另当别论。”

    林红猿手足无措,且心惊胆战。

    当年武当山脚,在那座酒楼里,那个无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阴谋,那场环环相扣的邂逅和刺杀,正是出自于这位龙宫宫主的布局,准确说来,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位纳兰先生。

    既针对年轻藩王,也针对年轻世子。

    不在杀人,而在诛心。

    纳兰右慈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红猿,以后如果有机会,去跟那个人说句对不起,既为你自己,也当是为我纳兰右慈。”

    纳兰右慈轻轻重复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林红猿茫然离开这艘楼船。

    最后纳兰右慈让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声笑道:“皇后是甭想了,毕竟有个张高峡,不过按离阳律后宫可有四位皇妃,你们当中,有谁不想当皇妃的,向前一步。”

    纳兰右慈没有问谁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