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渊阁初遇
望着庄严的文墨阁大门,徐长生只觉得有些头疼,多年前被学校支配的恐惧再度重现。他摸了摸脑袋,才逃过一劫,这是又掉进火坑了么? “少爷,是不是身体不适?”阿福看着呆立在门口的徐长生,出声问道,毕竟离那日刺杀才过去一个多月。 徐长生腿脚有些发软,对于古代的严师他是有所耳闻的,不过转念想到自己已经是少爷了,既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当个低调些的纨绔子弟或是当个老实点的草包,也不容易被人惦记上。只是……此处算得上顶尖的学府,不知道会不会有戒尺之类的学具,或是极其严苛不顾情面的老师。 “阿福啊,你说少爷这一去,会不会缺胳膊少腿?” 阿福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支支吾吾了起来。 “难道还真的会?” “是有那么……一位先生。据传名叫赵尔雅,前些日子因为看某个世家子弟不爽,于是打断了那位学子的一条腿……” 徐长生将迈进去的左脚又抬了出来。 阿福自然是被人唬弄的,而徐长生则是被阿福唬住了。赵尔雅曾经门下弟子逾千,诸多世族大家迎为上宾,他的声名在三子夺嫡之前便已经响彻凉都。但他的言辞和抱负过于激进,以至于朝堂上下无人敢用。失意之际,赵尔雅曾任过太尉的客卿,但在看清这位皇叔的野心和能力之后,他便连夜归了文墨阁,只求当一良师。 “不过,据说那位先生已经赋闲在家。” “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徐长生责怪道,让人喜欢的本事他没有,遭人嫌的本事却是与生俱来的。 徐长生终于迈进了大门,纵使前世见多了高楼大厦,此时却也为眼前的建筑所震撼了,久久说不出话来。迷迷糊糊之间在领路之人带着七拐八拐之后,他总算是到了先生们授课的文墨阁主楼文渊阁,而脑子却是仍旧一片空白,还未从所见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文渊阁外,一色白衣的学子正候着先生。只见一位长衣飘飘若怀仙气的儒雅中年人先行走进了阁楼,而那些学子在行礼之后,紧随而入。 阿福与其他仆人皆等在室外,徐长生随学子就座,一时竟觉得身上也有一丝书生之气。只是周围的衣着皆是素色,而自己身上的上等锦缎未免过于显眼,不禁有些汗颜。而当徐长生琢磨着要不要脱下这身衣服时,只见五六名与他衣着同样华贵的少年少女走进了课堂。 堂上的先生此时闭着眼,一旁道童打扮的女孩正为他煮茶。茶水的香气四溢开来,堂内只剩下了茶水煮沸的声音,安静的过于美好。徐长生则是感叹这纪律胜过了当年读书的日子,只是思路还未蔓延开来,便听到了一声厚重的咳嗽,随后的声音恍若惊雷。 “鄙人赵尔雅,望堂下诸位不要自持过高。” 赵尔雅?阿福误我!徐长生心中一阵哀叹。 不过事已至此,徐长生只能耷拉着脑袋,希望不被瞧见,不会像上一位仁兄那样挨了杀威棒至今仍躺在家里养腿。只是实在很难将这两幅面孔联系到一起,心中不免起了怀疑,但小心一点总是对的。 赵尔雅品了品茶,面色陶醉,放下茶杯之后仍在回味。平日遇到的所谓品茶,徐长生只觉得虚伪做作,今日见了赵尔雅心中却不感到有丝毫的违和。 “今日便以品茶为题,论论这人与茶。” “茶香清幽,回甘久矣,恰似与君子相交。”声音清脆如泉水叮咚,只见是一女子出声答道。 “甚好。” “香溢清幽,闻之无瑕思,回甘如饴,更似佳人,虽不醉人人自醉。”坐在她一旁的少年,随之答道。 徐长生听了,轻微一笑,便没了上课的兴趣。郎情妾意的事,以前书上见多了,倒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甚好,只是这君子与佳人似乎还缺了什么。” 一旁的书童会意,倒了两盏茶,送到了二人的桌前。 “谢先生厚爱。”二人谢过,一饮而尽。不同的却是,少女眉头微皱,少年却是一脸陶醉。 赵尔雅别有深意的望了望两人,随后将目光投向了百无聊赖的徐长生。 “不知那位墨绿衣衫的少年,是哪家的公子?” 当目光聚集而来时,徐长生自知是躲无可躲了,不禁想抽几下自己这张脸。 “回先生,晚辈是东临城徐家次子徐长生。” “鄙人看你不时摇头,可是有什么高见?” “晚辈只觉得他们说的很好。”徐长生言不由衷,只希望快点结束,不要留下什么印象为好:“晚辈并无高见。” “终究是商贾之子,哪有什么高见。”“徐家没落如此,实乃天意。”几人嘀咕着,有意“压低”着声音,以至于刚好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你便坐下吧。”赵尔雅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似乎是有些失望。 “不过,晚辈倒也有些想法。”徐长生看着那几个后脑勺,是怎么看都看不爽,“晚辈不懂品茶,只为解渴。能否向先生讨一杯茶?” “有意思。”赵尔雅将手背在身后,脸上有了笑意,乐道:“道纯,奉茶。” 道童有如玉琢,白里透粉浑然天成,那抹嗔怒像是镶嵌进脸颊的晚霞。徐长生心中的少女心不禁萌发,不顾那女孩露出的带着怒意的犬牙,摸了摸她的脑袋。 道童连忙躲回赵尔雅的身后,眼里满是害怕,害怕之中还藏着委屈。平日里作为赵尔雅的道童,何曾受过这种冒犯,不过先生没说话,她也只能咽着。 “人似乎便如这茶,好茶、坏茶在世俗眼里往往以价区分,贵的便是好的,贱的便是坏的,便是一株茶树上采摘的也有等次之分。亦或看这茶水出自谁手。若出自有权有势的,则是精通茶道,受人追捧。而出自无权无势的,则是难登大雅之堂,受尽讥讽。”徐长生举杯一饮而尽,一股苦涩自喉间而下,不曾回甘,“但晚辈并不认同,晚辈只觉得既然是茶,能够解渴便是好茶,与良人共饮也是好茶。恰如此茶,虽苦但有佳人,难咽却能解渴。若是无佳人相伴,和这一群爱咬舌根的小人,又有什么好喝的?” “你莫要信口雌黄。” “你不要欺人太甚。” 便是先前那位男子,此时也站了出来,先是对先生行了礼,而后才开口道:“徐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而赵尔雅眯着眼,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似乎满是看戏的雅致。 “哦,你又是谁家的公子” “赵家二爷第二子,赵子鱼。” 凉都赵家虽是大梁四大家族之尾,却也是无限辉煌的家族,声名显赫,位高权重。家主赵不胜仍接着御史大夫之职,他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被称为凉都三爷。大爷赵乾,担任着文渊阁阁主,而文渊阁只比国子监低一级罢了,待到磨练够了,进国子监不过半步之遥罢了。二爷赵质,只喜练武,年轻时便是凉都出了名的剑客,可谓是俘获了二十多年凉都大家闺秀的心,只是待他老了却一心逼着他的儿子们用功读书。而三爷赵荼,则是最为荒唐的一个,整日沉迷酒色,所谓青楼为家也不为过。但却有一手妙笔生花之技,凉都无人不为之墨宝而倾倒,可便是帝王也难求一副。只在穷困潦倒,无钱以济的时候,他才会画上一两副拿去变卖。 “是吗?那看来赵家,也不过如此。” “你?” “你什么你?”徐长生拍了拍衣袖,沉声道:“先前他们辱我徐家,我看你倒是挺乐在其中的。如今我不过说你几句,况且还是光明正大地说,你却这番做派,还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想来,劝我是假,讨好佳人是真。”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子鱼面色憋的通红。 “欺人太甚只会这么一句么?”只能说徐长生笑的未免嚣张,笑声和嘴脸都让人恼火得很,那是犯贱的意味:“是在下错了,几位莫怪。在下平生是十分敬佩我家大黄的,它居家十载,从来只吠半夜偷鸡摸狗之辈,从不吠萍水相逢的客人,对于旁人琐碎也从不插嘴。赶明我定请诸位与我家门前的大黄,一同饮茶,再叙叙这为人之道。” “你是何身份地位,也敢如此。” “莫说是徐家,便是……” …… 场面已然超出了控制。 “都先坐下。”赵尔雅赶忙拍了拍桌子,只是他的笑意却是更甚“今日之论便到此为止。诸位皆自取一杯茶饮。” 赵尔雅负手而去,倒是少有地笑出了声。 取茶饮下的学子皆眉头紧蹙,有几位甚至忍不住吐了出来,这并非什么好茶,似乎有意加了苦味。 那女子回头看了徐长生一眼,神色颇为复杂,而两人目光交错时,她又匆匆回过了身。 “那人是谁”走出亭台的徐长生,暗暗指了指远去的身影,向一旁的阿福打听道。
“李青君的meimei,李青衣。”阿福努努嘴,有些不快。 “好了,父亲这不也没有责怪我们吗?”徐长生笑了笑,“昨日的来信,还问你消瘦了没有。” 阿福想到家主日渐斑白的两鬓,不禁鼻子一酸,倒是强忍着没有落泪。 而徐长生的笑容却落在了道纯的眼里,道纯只觉得那笑意里藏着猥琐和冒犯,当下鼓着腮,活像一只发怒的河豚。 “先生让你去闲云居一叙。”柳道纯说罢便气呼呼地离开了,只是没走几步,又走了回来,依旧气鼓鼓地说道:“怕你不识路,我带你去。” “那就谢过小道童了。”徐长生见了这逗人模样,忍不住打趣了起来,“日后混不下去了,来找我,我一天供你四顿。你看看你,跟着你那先生都饿消瘦了。” 道纯低着头,步子越走越快,心中不时轻骂几声。不过能让她如此气愤的,这世间确实还没有几个。徐长生听见了,嗤嗤笑着,倒是道纯的脸越发红了。 不到两盏茶的时间,三人总算是到了闲云居。一到门前,道纯便像是兔子撒腿就跑,毕竟这一路可谓是受尽了“折磨”。 “先生。”徐长生乖乖行礼,生怕是因为记仇而被“约谈”,一时也有些后悔一路上对道纯的调侃。 “有些话,不可说。”赵尔雅笑着指了指屋檐,“这文墨阁内,最不缺的并非学问,而是耳目。” “学生受教了。”徐长生只觉得背后有点发凉,若是先前口无遮拦一些,只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可总要整些动静出来,不然就有负兄长所托了。 “我知道你还有话想讲。”赵尔雅望着桌上逐渐沸腾的茶水,轻声道。 “倒是有一句。”徐长生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曾经惊艳千年历史的豪言壮语,这是他第一次在课堂上听到时便觉得血气翻涌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赵尔雅面色在刹那间凝重,忽然又痴狂一般地笑了起来,连连拍桌:“好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学生相信先生,不是那世俗之人。”徐长生面色诚恳,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身为一个在东临城众所周知的笨蛋,就算赵尔雅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一个傻子会说出这等豪言壮语来。若是他真的说出去了,自己大不了装疯卖傻,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而至于为什么要说,或许真是因为赵尔雅身上一些不同的气质。 “你也相信寒门能出王侯将相么?”赵尔雅叹了口气,他想到三十年前在大殿之上,先帝亲自下的那道旨意,广开恩科,不以出身论才能。可三十年后的今天,依旧是世家子弟封官蒙恩,寒门子弟仍是无龙门可跃。 “我信。” “不过也是,你毕竟是旧任宰相徐痴书的孙子。”赵尔雅想起了那道身影,固执而又单薄,“可惜只差一步,你爷爷便要为这天下大开封官之门了。” “那一天总会来的。”徐长生认真道,他知道有些事物的发展,是无可避免的。 “不嫌弃的话,以后你便住在这闲云居,做我半个弟子如何?”望着徐长生那真挚的眼神,恍惚间,赵尔雅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学生,拜过恩师。” 徐长生并无思考许久,对于做什么事,他向来只考虑吃不吃亏,若是不吃亏就没什么好多想的。只是当他要行拜师礼时,赵尔雅却拦住了他,别有深意的道了一句:“不必太过正式,你我心中有数即可。” 二人谈了大半个时辰,越谈赵尔雅越是心惊,他不知道一个“傻子”为什么会说出如此多惊世骇俗的话来。虽想驳斥那些话是大逆不道,但细究之下,却是不得不承认是合乎逻辑的。若是天下人都这般想,似乎帝王也可有可无了。 这些未免过于惊世骇俗,赵尔雅重重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徐长生的话。而在一旁的柳道纯,此时眼里也闪耀着不一样的光。 “天色有点晚了,长生你早点回去吧,明日就搬过来。”赵尔雅顿了顿,柔声道:“道纯,你送送长生。” 待到徐长生离去后,赵尔雅看着他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轻轻地道了一声:“我也信。” 在闲云居的生活,便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