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上掉下个人参果
“扶云,扶云——” 河边青草葱郁,草间躺着一少年,穿一短褂灰裤,敞着肚皮,脸上盖着竹帽,正在酣睡。 “原来你在这儿。” 扶云被一阵摇晃,慵懒撑起身子,挠头打呵欠,洋洋地道:“狗子,让我再眯会儿。”说着又再躺下。 “今天是领米种的日子,大家都不去领,亭长说肯定是你做的妖,正到处找你呢!” 狗子所说的米种,是玄要宗派给四乡十九亭的灵米种子。这种灵米对普通人无用,对修行之人却是大有裨益。 春芽初吐之季,正是栽种灵米最佳的时节。 然而,扶云早有不满。 那灵米极耗地力,去年播种的灵米,待到收成之后,地里竟寸草不生,田土近乎贫瘠。 庄稼人没了土地,早晚饿死下场。 狗子神色焦急,道:“大家都不领米种,今年的租调怎么办?玄要宗可是要帮我们打妖怪的,得罪不起,亭长都快急死了。” 玄要宗去年定的租调,各户以亩纳算,每亩五升。那灵米产出极低,每亩也就一斗二升左右。 家家户户所剩之余米,可与玄要宗折换钱财,去邻县换取粟谷。 “亭长家的地大着呢,一半灵米一半粟谷,哪怕是地荒死了,他也饿不着,可我们再不闹出点动静,还不等春天过去,大家都要饿肚子。” 扶云双手枕头,二郎腿晃着,问道:“狗子,你知道你家还有多少余粮?” “啊,干嘛问这个,我哪知道?去年我娘去邻县换来的粮食,藏得很好,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狗子说着有点心虚,苦脸道:“不过……已经喝了大半月的稀汤了,我娘说了,农忙的时候才吃干饭。” 扶云没好气道:“你家的地又不大,有米下锅就不错了,还想吃干饭,给你交代个事,待会儿你去亭里悄悄等着,要是有什么动静速速报来。” 狗子得令走了。 扶云躺着继续酣睡。 不多时,狗子跑了回来,急报道:“玄要宗派人来了,是秋天收灵米的那人,在亭里发火呢。” 扶云眼珠转了转,道:“去吧,再探再报。” 红日渐斜,扶云见狗子许久不来,正要起身回家,突然,只听草里传来动静,他扭头看去,草里似有什么东西在钻过来。 “哎哟!” 一个三寸高的小人儿慌不择路,一头撞向扶云的大腿,摔得四仰八叉。 它飞快地爬起来,圆圆的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看见不远处有一堆新鲜的牛粪,一头扎了进去。 扶云看向正在拉屎的大水牛,心道:“莫非是成了精的推屎爬?” 牛粪里的那个小人儿钻出一个脑袋,向扶云双手合十拜了拜,恳求道:“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说完不等扶云回话,又缩回了头,不忘把洞给堵上。 扶云微微诧异:“这推屎爬还是个碎嘴子!” 突然,远处一个胖胖的道人大步流星地奔来,从扶云的身旁经过,径直跑向河边,他在河边望了一阵,转身来到扶云身边,比划着问道:“老弟,可曾看见这么大的一个小人儿跑过去?” 扶云摆出一脸木讷的表情,东张西望,道:“小,小人儿?啥小人儿?” “不对啊,气味明明到了这附近。” 胖道人翕动鼻头,到处闻,看向地上那堆牛粪,捂着鼻子,走向河边,往下游一路寻去。 扶云一直悄悄观察这道人的动向,猜测道人很可能再次回来。 果然不到片刻,胖道人折回此地,问道:“你真没看见?那个小人儿三寸高,小短腿,跑起来并不很快。” 扶云摇头。 “定是你吃了它!” 胖道人神色不定,突然凑近扶云的脸,仔细地闻了闻,这才打消了顾虑,琢磨道:“这小家伙跑哪去了?” 他绕着扶云转了一圈,看向地上的那一堆牛粪,若有所思:“莫非藏于此等秽物中?” 扶云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胖道人蹲在牛粪前,伸手欲要抓去,突然他目光微凛,瞪向远处的密林,沉声道:“有妖气——” 他大步流星地奔向远处,哇哇大叫:“兀那妖物,还我宝贝来!” “呼——” 扶云松了口气,刚才就差一点,不过听到有妖怪,还是有些担忧。 他连忙回头认真看去,确定这次胖道人真的跑远了,小声道:“你出来吧,那道人追妖去了,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 “啊呸呸呸!” 牛粪中,那个小人儿向外掏了个洞,圆圆的脑袋钻出来,道:“我人参小果果为了逃命,连牛粪这等秽物都钻了——你没有出卖我,是个好人,好汉再见。” 扶云挥了挥手,示意它随意,便要去牵牛回家。 小人儿刚转身走了几步,自语道:“不成,那胖子能腾云,我跑不过他。神仙想药我,妖怪要吃我,千方百计来捉我,我得找个帮手,眼前这个好汉很讲义气,我先跟着他,寻一处安身的地方,将来的事好从长计议。” “喂——” 扶云听见那小人儿稚嫩的声音,牵着牛绳,回头说道:“还有事?” “好汉,我无家可归,你可不可以养我啊?” 小人儿眼巴巴地看着扶云,沾满牛粪的脸蛋脏兮兮的,看起来好可怜。 扶云见它机灵可爱,也很喜欢,便动了恻隐之心,蹲下来,伸出手掌,笑道:“咱们是朋友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 小人儿攀到手掌中,眨着圆圆的大眼睛,道:“我叫小果,好汉叫什么名字?” “扶云。” 扶云担心那胖道人去而复返,又用竹帽装了一坨牛粪。 刚才他看见道人的鼻子很灵,这秽物能遮掩掉小果的味道,有备无患。 沿河向下游走去,行了半里路,青苍翠谷间坐落着数百户人家。 谷后有一座巍巍高山,名叫囿山,隐隐有华光宝气穿透云霄,正是玄要宗的道场所在。 “扶云,你怎么这时才回来?”迎面跑来一个黝黑少年,急道:“玄要宗那位仙师在亭长家大发雷霆,说我们拒不领米种,扬言要对我们亭里施以惩戒!” 扶云哼道:“那灵米害我们的田土寸草不生,咱们都快吃不上饭了,早晚饿死,还怕他什么仙师!走,进去跟他拼了!” 黝黑少年青筋贲起,抄起耒耜,大呼拼了。 亭长的院中。 数百人齐聚于此。 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站在人群中,神色倨傲,蕴含怒意,道:“今日之事,尔等若不给我一个交代,待我禀报宗门——” “我们庄稼人,地都没了,也就没了活路,大家说对不对?干脆请仙师把我们全杀光好了!” 扶云声如洪钟,手里拿着一张装了牛粪的竹帽,大步前行。 “没错,地里连草都不长,种什么灵米?”“有种把我们全杀了!”“反正要饿肚子,反了!” 人群一阵哗然。 白衣男子脸色阴沉,目光阴鸷地看向扶云,道:“你们以为我不敢吗?” 扶云朗声道:“我们就赌你不敢!来呀,今天在场的,咱们就把脖子都伸出来,请仙师砍头!” “请仙师砍头!” 在场的数百号人齐刷刷地伸出脖子,老人们如此,少年少女如此,就连四五岁的懵懂童子们居然也是这般刚强。 白衣男子被这庞大的气势彻底镇住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感觉脸皮微微发烫,因为他真的不敢,一个都不敢杀。 他看到院门外站着一头大水牛,甚至觉得这头牛都伸长了脖子,请仙师砍头。 “糟糕,下不了台,如何收场才能既保住颜面,又震慑住这帮匪民!” 白衣男子哪见过这般场面,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的脸颊在抽搐。 “个巴子的!” 突然,亭长怒了,亭里的土地贫瘠了九成,他这个亭长的位置是到头了。 当初以为种灵米能让大家都吃上饱饭,却不想今日却让所有人一起饿肚子! 他为了从中周旋,刚才低声下气地求仙师,但是看到亭里所有人一起请仙师砍头,目眦欲裂,脸红脖子粗,冲向白衣男子,一头扎到仙师怀里,使劲地拱头:“来来来,先砍我头,你砍,你砍!” 白衣男子不知所措,被亭长拱得连退数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恶向胆边生。 只不过心狠,手却怂了。 “大家听我说几句。” 这时,扶云的话引起所有人侧目,他缓缓走向白衣男子,拱手道:“仙师宅心仁厚,既然不愿伤害我们武乡亭的百姓,何不再进一步,替我们治理田土,使得大家都有饭吃,若然如此,便是功德一件,我们武乡亭所有人都感念仙师的恩德,以后每年的租调如数奉上,仙师以为如何?” 所有人全都翘首以盼。 亭长不禁心头一喜:“好手段,真真是好手段啊,扶云下了一步好棋,先令仙师下不了台,再给他一个台阶,这时再提要求,仙师哪里会拒绝?妙啊!” 白衣男子神情微动,总算是有了台阶下,忙镇定下来,和颜道:“我白季风非是刁钻刻薄之人,待我回去向宗门长辈请教治田良方,再来治田,不过还请今日先领了灵米种,使我回去好向宗门复命。” 亭长站了出来,拱手道:“仙师,这事拖不得,大家为了地力贫瘠一事,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是请仙师快些带治田良方回来才是上策啊。” “对,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去!”“快带良方回来!”“啥时候治好了田,啥时候大家领米种!” 群情汹涌。 白季风无奈只得低头道:“却之不恭。” 他移步向外,行动如闲庭信步,但是速度却较奔马一般迅捷,眨眼间出了武乡亭,走到翠谷中,便停了下来。 “气煞我也!” 白季风一拳轰在石壁上,石壁摇颤间,块石滚落,林鸟惊飞。
他探手入怀,取出两个玉瓶,实在是不舍拿出。 其实,灵米汲取地力,本就在玄要宗的预料之内,因此早已赐下特别炼制的“草灵丹”,以水化之,洒入田土中,可助灵米生长,也可保全地力不失。 此外,这“草灵丹”对修行之人的“命土”,颇有些滋养之效,能固精培元,气完神足。 去年的灵米栽种之时,便赐下了一千颗“草灵丹”,白季风与同门师兄弟贪墨分了,受益颇多,今年便想如法炮制,岂料碰到了“请仙师砍头”这群匪民。 “今日给你们的,早晚亲自收回来!” 白季风咬牙切齿,在谷中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藏起一瓶,手里拿着另一个玉瓶,赶向武乡亭。 回到亭长院中,白季风见所有人都翘首看着自己,心中冷笑,脸上却和颜笑道:“诸位久等了,白季风已问到治田良方,亭长何在?” 所有人大喜。 扶云满意地点头,忖道:“此人方才进门之时,神情古怪,估计仍是有所保留,可是我也没办法逼他了。” 亭长却道:“在这。” 白季风笑吟吟地扬起手中的一个玉瓶,道:“这瓶中装有四百五十颗‘草灵丹’,此丹炼制不易,白某好不容易才求得一瓶,以泉水化之,洒入田中,当能使地力复苏生机。” 扶云见这玉瓶质地白润无暇,应该能换不少钱,便起了心思,忙伸手掌去接,问道:“这一颗‘草灵丹’,能使几亩地恢复地力?” 他更在意实在的问题。 其实大家都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无人想到这一点。 白季风反正是要送出玉瓶,于是顺手递给了扶云,从容道:“每亩地半颗足以。” 他心中顿时畅快不已,心道:“老子给你们来个对折,入秋之后,管保你们喝西北风,半颗‘草灵丹’足以保证每亩地五升的租调,哼,这便是得罪我的下场!” 亭长听到半颗足以,喜从心出,不禁老泪横流,向白季风跪地一拜,以头抢地,呼道:“仙师恩德比天高,武乡亭亭长郝大彩替乡亭百姓磕头拜谢仙师,愿仙师长寿安康。” 咚咚咚,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众百姓也是拱手称谢。 白季风得意不已,泰然受了,更道:“百姓所求者,无非粮食丰盈,些许恩德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还请大家领了灵米种子,好叫我回去复命才是呵。” 待到各家各户领了灵米种子,白季风便要回玄要宗。 路过扶云身边,驻足看向他,微笑点头,然后迈步离开。 “这家伙好像记恨上我了,不过早就料到,得罪便得罪了,起码现在田土可以恢复,大家今年不会饿肚子,有个盼头。” 扶云领了灵米种子之后,分完了玉瓶里的“草灵丹”,便顺手把玉瓶收入怀中,然后牵着大水牛向家里走去。 刚进了自家院门,扶云眼角余光一瞥,心中一紧,只见方才那个胖道人正挨家挨户的敲门。 他赶紧丢下大水牛,进屋飞快地落下门栓,在屋里张望,想要找个藏东西的地方。 “完了完了,那胖子找上门来了,祸事了。”嘴里念念有词。 那胖道人一看便不是凡人,显然是追妖之后,没有找到人参小果果,又折回来寻他来了。 这时,人参小果果从竹帽的牛粪中支棱起来,爬到帽檐上,道:“噗——憋死我了!好汉,啥事这样惊慌?” 它的声音稚嫩如女娃,五官精致,头顶趴着两枚翠叶,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四肢短小圆润,肚皮鼓鼓,浑身沾满了牛粪,显得可怜兮兮。 扶云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回头说道:“那胖道人寻来了。” “诶诶诶诶——”人参小果果两只小短手飞快舞动,一个不稳,吓得跌回了牛粪里。 它嘿哟嘿哟地艰难爬上帽檐,张望道:“你这里有没有玉质的物件,玉能隔绝我的气味。” “玉质的物件?” 扶云怔了下,旋即从怀里取出装“草灵丹”的玉瓶,刚才他分完丹顺手收了,不过这玉瓶的瓶口太小,不知道人参小果果能不能钻进去,试探道:“这个玉瓶,你看能不能钻进去?” “好汉,这个玉瓶有丹气,许是盛丹的,拿来装我正好!” 人参果大喜,迅速地把自己团成了丹丸大小,它圆润的身躯居然伸展自如,道:“快把我放进去。” 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只听那胖道人的声音传来:“小道叨扰了。” 扶云拿起“丹丸”就丢进玉瓶里,大小正合适,他赶紧以玉塞堵住瓶口,忽然不知道该把玉瓶放到哪里,却见房门被推开了。 胖道人诧异地看向他,道:“哈,原来是你。” 扶云心里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