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为理想不惧囹圄苦
1935年 民国二十四年五月 南京 苏雨霖在报社一整天,未见邵靖华和周阿竿来上班,心里有些担心。同晗如问起二人有没有提过今天会去哪儿。晗如摇了摇头。 “是不是采访去了?”晗如道。 “阿竿应该不是,他外出采访都会跟我说。”潘兆新插话道,“靖华的行踪向来是不跟我们说的。” “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苏雨霖回忆起之前靖华托她帮“逃犯”朋友找住处的事儿,越想越担心,对晗如道:“晗如,你知道他们住哪儿吗?我想去看看。” “住得不远,我陪你去吧。”肖晗如回答道。 潘兆新听闻后,对她们说:“我跟你们一起。” 三人来到了阿竿和靖华的住处,发现二人并不在家,门锁也坏了。房东太太见到他们在屋里左顾右盼,便走了过来,对三人道:“你们找小邵和小周吗?” “对。”兆新回道。 “一大早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冲进来,把他俩带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带走了?”苏雨霖又讶异又担忧。 “我还听见靖华说‘你们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行违法之事’。那些人说‘谁违法还不一定呢。’”房东太太道。 “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潘兆新对苏雨霖与肖晗如说。 苏雨霖担心靖华的安慰,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干等着,便跑去房东太太那儿借用电话,打去了苏公馆,是富管家接的电话。 “富管家,麻烦你帮我问问妈,邵月华的电话是多少?对了,我晚上有紧急的事儿要与报社的同事一起处理,晚些回,让爸妈不必担心。” 苏雨霖焦急地拿着电话,等了一阵,富管家给她报了一串号码,她道谢后放下电话,紧接着拨给了邵月华。 “月华姐,我是苏雨霖。” “霖儿啊,有什么事吗?” “靖华的房东说今天一早有人闯进靖华家里,把他和一起租房子的同事周阿竿都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啊?知道是什么人吗?” “不清楚……” “你不要着急,我来想办法。” 苏雨霖挂了电话后,回到靖华住处。三人等到深夜才见到靖华扶着阿竿回来,苏雨霖见到邵靖华时不觉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来了。”邵靖华问。 “担心你们啊。”肖晗如见周阿竿浑身是伤,像是被人用鞭子抽过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他们怀疑我们是共产党。”周阿竿苦涩地笑了笑,“没问出什么,又把我们放了。” “你们是共产党吗?”潘兆新低声问。 “是也不能告诉你呀。”阿竿笑道。 “太过分了。没有证据就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晗如怒道。 “他们不就是王法么。”阿竿忿恨道。 邵靖华神色十分凝重,没有言语。 “疼吗?”晗如看了看阿竿的伤,低声问。 “我皮糙rou厚的,不用担心。快回去休息吧。”阿竿见晗如脸色有些疲惫,很是心疼,竟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反复催促着他们离开。“好了,没事了,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阿竿说着一瘸一拐地在床边坐下,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嗷嗷直叫。 邵靖华拿出药箱里的碘酒,阿竿赶忙接了过来,说:“你送他们出去吧,我自己来。”他见靖华有些犹豫,又催道:“快走啊!这么晚你想让苏雨霖一个人回去吗?” “兆新,你送晗如回去,我送苏雨霖。”邵靖华道。 苏雨霖忽然想起什么,赶忙道:“我去给月华姐报个平安。” “不必了。”邵靖华语气冷淡道,“就是我姐夫来交涉,他们才放人的。不过以后我的事,不要找邵家的人。” 苏雨霖听他态度中似有些不满,抱歉道:“对不起,我刚才冒昧联系了月华姐。” “苏雨霖,你哪里对不起他了!”肖晗如替好友不平道:“靖华,刚才雨霖都快急哭了。你一句谢谢都没有,还这种态度。” “我不是……”邵靖华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你送雨霖回去的路上慢慢道歉吧。”晗如说罢便出了门,兆新紧随其后。阿竿望着二人的背影,竭力克制着内心的失落,用力呼了口气,对苏雨霖道:“雨霖,你别怪靖华。靖华不希望邵家人出手帮他是有原因的,你是没看到他姐夫的态度,生怕靖华给他惹什么麻烦,唯恐避之不及。况且,靖华出来办报就遭到邵家人反对,现在遇到麻烦又求他们帮忙,确实也说不过去。而且他也不希望明诚报社受到邵家的掣肘……” “阿竿,别说了。”靖华转而对苏雨霖道,“走吧。” “不用了,你今天肯定疲惫不堪,早点休息吧。”苏雨霖道,“苏贵在报社等我。我走回报社就可以。” “太晚了。”靖华坚持道,“我送你回报社吧。” “雨霖,你让他送吧。”阿竿忍着痛,调侃道:“否则他睡不踏实。” “阿竿,你快歇着吧!”邵靖华神色有些尴尬。 …… 潘兆新和晗如并肩而行,晗如想起什么,道:“我那天无意中听见靖华在给一位朋友找住所,不知道阿竿这次被抓,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多半是。”潘兆新笑了笑,“想来也挺讽刺的,两人一起被抓,偏偏就打了周阿竿,华少爷毫发未损。怕是没证据,不敢动邵司长的儿子。他现在过得再清苦,也终究是有人庇护的。与我们这种寻常人家的清苦,是不一样的。” “你羡慕?”晗如素来直率。见兆新没有回答,于是继续道:“他的家世,对于其他人可能是庇护,对靖华怕是负担。他一方面对父亲不耻,一方面又不愿牵连他父亲,这种矛盾与痛苦,我们很难明白的。” “我开个玩笑,你倒是当真了。”潘兆新笑道:“我跟靖华相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 另一边,苏雨霖和邵靖华向报社的方向走去,二人沉默地走了一路。 “我今天找月华姐帮忙……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太大困扰。”苏雨霖先开了口。 “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让你们担心了。”邵靖华故意说了“你们”。“其实,监狱我进出了好几回,你们没必要这么忧心。” 邵靖华见苏雨霖讶异地望着他,淡然地解释道:“之前写过揭露贪污的报道,还有政府官员参与到鸦片生意之类的文章……” “靖华,上次你让我帮忙找住处的人,到底是谁?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我没有告诉你实情,并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你知道后反而给你带来麻烦。”邵靖华顿了顿,“他是地下党,来南京执行任务的,本来是住在我和阿竿这儿,被复兴社盯上了,所以要换地方。” “阿竿知道吗?” 邵靖华摇了摇头,“其实刚才阿竿说的不完全对,我不愿接受邵家的庇护并不是因为受不了冷眼,从小到大,他们的冷眼我也都习惯了,但毕竟是亲人,我也不想他们因为我受到牵连。我离家出走之后,父亲公开说要跟我断绝关系,也是不希望我给他带来什么麻烦。更何况我姐夫——我理解他的想法,万一我真的是共产党,他帮我是要压上自己前途的。我自己的选择,应该由我自己一人承担后果。” “我只知道你离家出走是因为与父亲的信仰冲突,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考量。”苏雨霖感慨道,“那我上次邀请你来我的生日宴,你是不是很为难……” “谈不上为难,只是恐怕对你父亲所谋之事,没什么帮助。”邵靖华道。 “所谋之事?”苏雨霖以为他说的是父亲与邵家结亲的想法,心中五味杂陈。 “我猜你父亲是想帮我们父子和解吧。”邵靖华平静道。 “你没想过与你父亲和解吗?”苏雨霖问。 “我是他升官发财的阻碍,就算我想和解,他也未必愿意的。”邵靖华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你们父子俩都是关心对方的。”苏雨霖知道父亲的行事风格,若不是邵司长流露出想要与靖华修复关系的意思,他是不可能邀请邵靖华来苏公馆的。 邵靖华叹了口气,“虽然组织接受了我的入党申请,但给我指派任务的时候还是会担心我有所顾忌。所以我现在只是在帮助筹措物资,发展党员。” “牺牲这么大……值得吗?”苏雨霖问。 “这根本算不上牺牲……”邵靖华叹了口气,“我连四一二都未曾亲历,那个时候我还小,也还没有建立信仰……” “四一二?”苏雨霖方才走出闺阁,对很多事都懵懵懂懂的,靖华也不便多说,只道了句:“当时有大量共产党员遭到屠杀……” “为了信仰真的可以抛下生死吗?我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当你看到这么多老百姓被压得喘不过气,无产阶级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当你看到这么多前辈舍生忘死,为了换来后世的一片晴天,自然就有了力量。”邵靖华语气激昂道,“这不单单是共产主义的信仰,是从古至今中国的文人志士所共同追求的信仰。” “是辜鸿铭先生说的‘国家信仰’。”苏雨霖道,这还是从邵靖华送给她的手抄笔记中看到的。 邵靖华点了点头。 “那三民主义呢?”苏雨霖问,“孙中山先生,还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难道不是为了换来后世的一片晴天吗?” “你说的没错。这个问题我很难三言两语回复你……”靖华思忖道:“蒋应当是信仰三民主义的,但蒋家王朝是在大资产阶级的扶持下建立起来的,这背后的盘根错节,不是靠几个人的信仰就可以正本清源的。况且,我从小见到我父亲这样职位不高、手握一点权力的人,如何钻营勾连,谋取私利,很难不对这样的政党失望。”
“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我虽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很佩服。”苏雨霖感叹道,“其实,来明诚报社算是对我的一次……enlightenment。” “不知道对你来说算不算好事。” “无知确实可以很快乐,但这不是我所追求的。所以,是好事。”苏雨霖语气坚定。“也谢谢你愿意信任我,对我说这么多。如果你们还需要其他帮助,可以跟我说。” “谢谢。”靖华想到什么,不觉眉头紧蹙,对霖提醒道:“你最近也小心一点,上次你给我朋友提供住处的事儿,我怕他们发现之后会找你麻烦。” “找我什么麻烦?”苏雨霖笑道,“我租房子给别人,怎么会知道租客是做什么的。” “谢谢。上次多亏了你。”邵靖华的话中除了感激,还有些内疚。 “举手之劳而已。”苏雨霖道。 “其实我很后悔把你牵扯进来。”邵靖华叹了口气。 “这倒不必,都是爱国志士,我愿意帮你们,不止是因为你。” 邵靖华望着苏雨霖,微微一笑,只此一眼,竟让苏雨霖害羞地低下头,脸颊涨红。 二人走到报社的巷口,见到苏贵等在那儿。苏雨霖竟有些舍不得与邵靖华道别。她鼓起勇气,开口问他:“靖华,你是不是会喜欢……与你有共同信仰的姑娘?” 邵靖华有些意外,却也猜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我不打算恋爱,也不会结婚。” “为什么?”苏雨霖不解地问。 “我做的选择,要由我一人承担后果。”邵靖华重复了方才自己说过的这句话。苏雨霖明白他的意思,落寞地低头不语。 “我也不想有所牵挂……”邵靖华望着她,月光照着她清秀的脸庞,她的神情中分明带着感伤。“没有牵挂,才能无所畏惧。况且,我准备离开南京了。” “去哪儿?” “先去一趟北平,然后就去延安了。” 苏雨霖点了点头,心中纵有万般不舍,也无法开口留住他。与靖华道别后,她便上了车。 邵靖华望着汽车远行的方向,痴痴地站了许久才离开。 入夜,苏雨霖望着窗外的月色。西洋立钟敲过了午夜十二声沉重的钟声后,苏雨霖才带着千思万绪躺在床上…… “我们是不是见过?”苏雨霖在睡梦中听见邵靖华这样问她。她一怔,忽然眼前天旋地转,她身处的苏公馆竟变成了古时的一个废弃的寺庙,一个熟悉的身影黯然神伤地望着门外凋零的草木……又是相似的梦。苏雨霖知道自己在梦中,她想走近他,却始终看不清梦中人的容貌……梦中人缓缓转身对她道:“昭云,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若起兵便是战死沙场,若不起兵便要亡命天涯。你何必作践自己。” “书毅,你若腥风血雨,我便陪你腥风血雨,你若颠沛流离,我便陪你颠沛流离……” 谢书毅伸手拉住她。她渐渐看清了他的容貌——第一次在梦中看清了他的容貌,她惊呼道:“靖华?” 苏雨霖从梦中惊醒。那本书……那个梦……靖华……这一切到底有什么联系?为什么这本书里的内容与她这些年的梦境如此相似?她撑着身子坐起,心中仿佛被一个谜团困住,无法喘息。 她开了灯,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蓝色方盒——里面放着文轩为她“求”来的《尘》的半部手稿。她思忖着展开手稿,翻看着这些他读过多次的文字。手稿大体与印刷版相同,有些看似借古讽今的话,或许是出版时受到了些压力,便删除了。 比如自序中写道:“五代十国是个军阀混战地方割据的年代,朝代更替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那样的环境下,乱世臣子很难忠心,谁都不知道自己效忠的天子能当几天,或许昨天同朝为官,明天摇身一变也成了天子。” 这一段,她在书中看到过,但手稿中紧接着的一段,想必是被删除了,并没有出版——“细想来,与当今颇有几分相近——从袁世凯开始,其后的军阀混战,到如今的蒋家王朝,谁当权,并不重要,甚至‘朝’中不少人认为日本人占领中国也不过个换个皇帝而已。” 带着好奇,苏雨霖继续读了下去。不知为何。她从这些字句中,竟读出了邵靖华的影子。她好奇地看了看手稿,留心观察了手稿中的字迹、笔锋,思忖着翻出了生日那天靖华送给她的那本手抄的《辜鸿铭先生演讲笔录》,仔细比对——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