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更
得跟着季眠。【】 凌幼灵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沉着脸拿了雨具。 顾九歌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她。 “你先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带着季眠回来。” 说完她就跑了出去。 狭小的楼道里挤满了潮气,雨珠沿着露台边缘溅起幽暗的花。 凌幼灵衣服穿得不够,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一层层飞快地往下跑。 “季眠。”她大声喊他。 听到她的声音,他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跑得更慌了。 撑开的雨伞对于挡雨没有丝毫作用。 过大的风对雨伞造成阻力,让凌幼灵的脚步变慢。 一急之下她把雨伞扔了,先追到季眠再说。 季眠啊季眠。 笨蛋季眠。 她追他追到了学校的后山。 慌不择路了,他跑来这里干嘛? 崇云高中有很多树,不同于其他地方,后山的植物没有经过修剪。密密麻麻的树交叠在一起,沾过水的绿色深浅不一。 在这一大片林子里,人就只是小小的两个点。 “季眠!”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凌幼灵感觉到越来越吃力。 体力消耗过剩,空荡荡的胃里泛着酸水。 从树叶间落下的凉凉雨水,浸湿了衣衫,阴冷的湿气一点一点往骨头里钻。 “等等我啊。” 不知道季眠去了哪里,视线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植物遮蔽。 凌幼灵停下来,彻底失去了方向。 “季眠,我找不到你了。”她的内心涌起空落落的茫然。 远方,四面八方。 高大的树一重一重地矮下来,仿佛是在吃人似的,把人不透风地包裹在其中。 石子、枝叶和泥泞不断划过空空的脚踝,豆大的水珠蒙上眼睛,她用力地擦了一把,才现自己的脸颊在烫。 凌幼灵,你说说看,什么叫,找不到了。 十四年,都被你找回来了。怎么能在现在,把他弄丢呢。 尖利的指甲抠紧手心,她用痛觉强逼自己打起精神。 “要不要跟我回去吃饭呀,季眠。你明明能看到我在找你,还躲着我,太讨厌了。” “你在听吗?季眠。” 树林里落满了雨声,一点别的回应都没有。 “我很累了,跑了好久。” “你出来跟我说说话吧,你有没有忘记上次在食堂我跟你说的,朋友之间需要交流?” “你不是一直想抱抱我吗?现在快点出来,就给你抱。下雨了,天气又这么冷,我们一起回去吧。我煮热汤给你喝,特别好喝。” “好不好啊,季眠?” 她拖长了音调,呼唤着他,仿佛催促一个放学了却不老实回家的小孩子。 “季眠……” 终于,他从躲着的树后面走出来。 头乱乱地覆着脸颊,瑟瑟抖。 看到他,凌幼灵终于安心了。履行自己诺言地张开双臂,等他过来。 季眠迈出了很小的一步,靠近了她一点。 湿漉漉的眼睛里写满了挣扎。 她不急,也不走开,就站定在原地看着他。 于是,他的第二步迈得稍微大了些。 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 他走得越来越快,甚至是攥着拳头,向她小跑过来。 犹如林间一只胆子小的梅花鹿,在受到惊吓后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庇护。 他的步子灵活,仿佛踏着音符而来,晶莹的鼓点碎成激荡的水花。季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眷恋地流连于她的笑靥。 ——最后一次了,他警告自己。 湿掉的衣服是一层冷了的皮肤,他弯了腰,将她抱了个满怀。暖意在胸腔中煽情地酝酿着,季眠抑制不住地轻轻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了,他对自己说。 属于那个人的温度和气息,干净清新。靠得这么近,似乎可以把两个人的呼吸融在一起。 因为你就是傻,季眠,你傻得不能再傻。 你明明希望她追来,又跑得那么快。 你明明不希望被丢掉,又不敢挽留人家。 等在这里有用吗?哭有用吗?后悔有用吗? 都知道没用了,还这么做干嘛? 你开心吗,她追着你来了,她没有把你丢掉啊。 “还说要做金兰姐妹,说的比唱的好听。你遇到事情都不跟我商量,又做了坏事。”她的声音闷闷的,落在他耳边。 生硬,却是异样的温柔:“季眠,但我还是想相信,你不是个坏人,你可以变好的。上次我被颜子玉打,你还来救我了呢,我都看见了。” 这是不是人们说的“被信任的感觉”? 天真的、无用的,却很温暖的——相信。 “我的确不是个好人。我不和你商量,是因为说了也没用。凌宥,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本来不准备说出口的话,也忍不住说了。 而凌宥,在我走之前,你对我这样的好,会让我走的更难过呀。 感受到他的不安,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为什么要走?” “顾九歌的父亲死了。” 他甚至不愿意称他为“我的父亲”。 “帮会必须选出一个人,掌管他留下的命运。如果不是顾九歌,就得是我。” 他的嗓子干干的,以致于说出口的话,每个字都晦涩难懂。 “现在帮会一片混乱,回去几乎就是送死。就算熬过去了,也是天天在风口浪尖上生活,再没有和平的日子了。” “我考虑清楚了,凌宥。我已经脏了,所以脏东西还是我来承受吧。” 季眠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凌宥,我不是个好人,也没做过好事。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帮助你,我是个坏人,也只能做坏事了。但以后,我还会变成更坏的人,你更讨厌的人。” “我没得选择,我身不由己。” “不要怪我。” 他的声音哑哑的,小声到不能再小声,是希望她不要听得太清楚。 可是,凌幼灵已经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朵。 怎么会这样…… 她呆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已经远远出了凌幼灵可以解决的范围。 唯一的解决方法,季眠已经自己说出来了:不是顾九歌,就得是季眠。 她无能为力。 她无法接受顾九歌去送死。 即使他是克.隆的制品,即使他的存在是备用的躯壳,但,对她来说,他就是她存在这里的意义。 “我不怪你,我没有资格怪你。”她避重就轻地挑了这句话说,声音怯怯的,一点重量也没有。 “谢谢你,季眠。” 季眠打了个冷颤。暖心的拥抱突然间失去了温度,他又开始抖。 “或许,我更应该说对不起。季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回答对季眠来说,诚实又残忍。 凌幼灵哭了。 依偎在季眠的肩膀,轻轻地啜泣。 她是追来了。 追来了,不意味着,她选择了他。 不意味着,她不会再走。 她把事情明明白白的摊开,然后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她救不了他。 她当然是,救不了他的。 她说“谢谢你”,谢谢你代替顾九歌去死。 季眠早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可是。 可是啊,听她这么说,他还是觉得好不甘心。 家族第一时间找到他,商量这件事,是因为他身上藏了一个秘密。 家族讳莫如深的,连顾九歌都不知道的秘密。 ——顾九歌不是替代品,季眠才是。 季眠的出生导致了他母亲的死亡,男人是恨着他的。把他扔给自己的疯情妇当做玩物。至此开始了季眠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一生。 顾九歌清清白白的长大,拥有比季眠强健的身体,从小接受精英的正统教育。恶心的事都被挡在前面的季眠干尽了。 白区的领子只是顾九歌的保护色,事实上,根本没有人能欺辱到他。 唯一一个死缠着顾九歌的颜子玉,最后也被季眠“抢走了”。 家族把他保护得滴水不漏,作为献祭,牺牲了千疮百孔的季眠。 家族甚至没有给季眠属于家族的姓氏。 家族以他为耻。 那就算了,季眠接受。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接受的。 直到凌宥也这么对他。 她站在了顾九歌那一边,默认地放弃了他。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坏事做多了,惩罚就来了。 雨下得好大,整个身体都被溢出的水溅湿了。 他跟着凌幼灵一起嚎啕大哭。 他不怪她,他知道她没办法。 只是觉得难过。 被抛弃了。 凌幼灵听不清季眠在哀切地呼喊着什么,那声音又似乎只是无助的呜咽声,像是碎掉一样,一块一块无法拼凑完整。 她把他领到了曾经讲过话的红色凉亭躲雨。 其实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全身都湿透了。 不知道凌宥记不记得在凉亭生的事,反正季眠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跟羊吵架吵得不亦乐乎,嚣张又意气风的样子特别可笑。 当时,她恨他恨得牙痒痒,怕他打她,又不得不和他讲话。 他一脸欠扁,故意逗她:“你喜欢顾九歌?那我也勉强喜欢你吧。” 你看,从那时候,季眠就知道她喜欢顾九歌了。 却还是抵挡不住地偷偷喜欢上她。 他这么傻,她是不知道的。 就连到了现在,也仍旧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 他也不打算说了。 也不算毫无进展啊。 现在的凌宥不再讨厌他了,她牵着他的手呀。 战栗着、害怕着,苍白的十指互相紧扣着,面对着狂风暴雨。 整片天空好像慢慢地塌下来了。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人,泣不成声。 打一巴掌,再给把枣子。 他预支着这一点甜,小心翼翼地尝一口都觉得嗓子在苦。 慢点吃,慢点吃。 吃完就没有了。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再甜的枣子也无福消受。 明明还有机会,可以说很多话,可凌幼灵什么都没说。 雨水打在海面上,一点一滴好像流不尽的眼泪。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求他留下来。 她知道,他留下了,顾九歌就得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