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
自那日与纾云别过后,贤玥心下总是郁结难解。 从小到大,她与自己唯一那位血缘较为亲近的表姐沐莲妆关系一直都甚为寡淡。所以在遇上纾云之前,她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充当着jiejie这样的角色。 直到半年前二人渐而交好之后,她才体味到了有个jiejie处处关怀的好处,她总是无条件地帮助自己,相信自己,而自己只要随心而行即可,亦不用去理会任何外界的繁碎。 这样明媚而善良的纾云,在感情上却这样阴差阳错输得一败涂地。贤玥想不明白,她甚至开始彻头彻尾地质疑起了自己与寂泽修的缘起…… 也就在这般心乱如麻的时分,家中忽而遣人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芙笙怀孕了。 她的表妹芙笙,璧朝的永嘉公主,终而要为纳兰世家诞下新的一代。 汐岚今日起的极早,天还未亮就开始唤人从里到外,且滴水不漏地细致准备了起来。只因怀孕两月有余的永嘉公主,今日要携其驸马一同入宫,与宫内亲眷相见。 进而晌午时分,斓秀宫一众上下,终而满面喜色地迎来了纳兰府中的车马。 芙笙今日着了一件色泽极其温润的碧荷色衣衫,袖口衣摆上皆绣着淡蓝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甚是精巧照人。她那亮泽盈润的青丝亦是庄重地绾成了随云髻,发际上斜插着数支名贵的明珠彩蝶步摇,淡扫娥眉眼含春,肌肤细润如玉,秀唇娇艳若滴。到底是已然褪去了未出阁时的那份颦笑间的青涩,如今的她就恍若一朵盛放的芙蓉,清丽绝伦,自是楚楚动人到了极致。 只见立于其身侧,一同缓缓踏入殿中的纳兰贤拓,身着一袭铁树银针墨袍,玉树临风、气度不凡。而他的那双灿若繁星的凤眸更是与贤玥相似到了极致,望之便知二人必为血缘至亲。 正当身处殿内的贤玥欲自挂落下款款上前迎过两人之时,先前隐于他们身后的一个娇俏身影忽而利落而出。 纳兰韵诗身着明丽非凡的天竺红缦丝裙,艳如桃李,眉若弯柳,满头珍稀珠翠熠熠生光,项上所戴的夜明珠宝圈更是如敛天光。 这般望去,这位天悯郡主的衣饰打扮竟比这斓秀宫的主人还要华贵三分…… 贤玥唇畔一弯,倒也没显现出过多的讶异,“哦,韵诗也来了?” 韵诗桃花玉面,扫眉一笑道,“是啊jiejie,我也来了呢。” “好,那便一同坐下吧,”贤玥微笑地侧过脸去,将三人一同引至镂花红木桌旁,“汐岚知晓你们今日要来,从昨日起便细致地张罗起来了,你们可须得好好谢谢她!” 贤拓扶着芙笙在位中缓缓坐定,继而抬首柔声道,“汐岚,辛苦你了。” “大少爷,一点儿也不辛苦的。”忽闻此言,汐岚自是喜不自胜,双颊亦在不觉间染上一片绯红,“听到你们要来,大伙儿都很开心……” 此时此刻,圆桌中的大小膳食已尽数上齐,盘盘皆是食材考究、色香味俱全,令人望之亦不觉胃口大开。 而韵诗却饶有兴致地望着汐岚,似是没有半分想要动筷的模样,遂之余音朗朗地开口询道,“汐岚,你好端端地和大哥说着话,脸红个什么劲呀?” 芙笙循声望去,自是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很快地启声替汐岚撇开了话题。 “韵诗你看,今日有你最喜欢的海参鱼翅羹,闻着好香的,咱们一块趁热吃吧?” 韵诗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抬眸间只见其神色中隐着些许轻蔑之意,“大嫂,这又不是多精贵的东西,别弄得咱们跟平日里没见过似的,这玩意儿家里桌上不也天天有吗?” 眼见此情此景,贤玥自是笑而不语,心内却是隐隐庆幸当时自己一口便回绝了父母要泽珉与韵诗结姻的提议。 如今都到了这般年岁,还是不改半分臭脾气,也不知今后什么人娶了她才能受得了? 贤拓悄然望了一眼面色淡然的贤玥,轻叹一声,遂之侧身面向韵诗正色道,“好了韵诗,快吃饭吧,一会膳后我们还须去寿康宫拜见姨母。” 于是韵诗只好神色怏怏地拿起碗筷,嘴中小声嘟囔着,“去就去呗,急什么?她不就在那儿等着,又跑不了的……” 殿内烛火暖容,一片静谧。 贤玥自是无心理会韵诗,她徐徐的侧过身去,遂之望向了身旁那抹温柔似水的荷绿色身影,“芙笙,这些日子你感觉可还好?” “表姐,爹娘都待我极好的,表哥他也很照顾我。” 芙笙循声侧过脸来,眉眼中皆是柔情满满。如今她虽已有了身孕,且不久便要初为人母,但她的全身上下仿佛仍透着恍若少女一般的清雅灵气。 “傻meimei,我是问你自己的感觉如何……”贤玥粲然一笑,复而温柔地执起了芙笙的纤纤玉手,“如今平日里吃得可香,睡得可好?” “娘近日里总是为我单独下厨熬汤,吃得可是好极了,”芙笙杏腮微红,言至此处似是有些羞赧,“睡得也好,就是白日头里有些容易犯困,要比平日里早一两个时辰就睡下了。” 贤玥欣慰莞尔,眸光一时如蕴星辰。眼见芙笙如今与贤拓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在家中与父母相处得亦是甚为和睦融洽,她先前那刻半吊着着的心,此刻也总算是全然放下了! “如此甚好,”贤玥抬起手来,双指夹筷,悉心地夹上一块仍冒着热气的蜜汁藕放入芙笙身前的青骨瓷碟中,“那我这个做姨母的便安心地候在宫中,等着几个月后来抱我的大外甥了。” 芙笙双颊酡红,颜比花娇,在偷偷地望向了贤拓一眼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贤拓则目色坚定地望向贤玥,仿佛给自己的这个meimei许下了她最想听见的承诺。 万千波澜恍若过眼云烟。这一刻,贤玥忽然觉得很安心。 而这温情的一切落入对侧的韵诗眼中,换来的不过是唇畔边一抹不易察觉的藐视笑意。 终而这一顿午膳下来,贤玥大多时候仍是安静的,亦未说上太多客套话。也或许是韵诗在的缘故,使她先前心内备着是与兄嫂倾诉的肺腑之言终究未能说出口。 哎,所幸来日方长,唯愿他们夫妻二人日后一切都好…… 午后时分,殿内檀香袅袅,暖阳斜照入室。卸下身上繁重饰物的贤玥并没有分毫倦意,于是她便随意地披着自己那近乎委地的如缎墨发,静坐在了浅赭色纱窗旁的暖榻中,素手捧着一本李唐的诗集,细致地翻阅了起来。 窗外皆是鹂音鸣翠之声。 诚然书卷中字字珠玑,句句箴言,字里行间百般引人入胜,可贤玥心内却仍有些许难平的浮躁,仿佛一种风雨欲来的不祥征兆。 呵,可她的人生已到了如此地步,又怎会怕什么事把眼前的一切摧毁得更糟呢? 果不其然,尔后在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她竟再度见到了一袭红衣怒气冲冲甩袖而至的韵诗。 风火而至的韵诗自是不顾殿门处内侍的阻拦,直接破门而入,左右张望后,便径直向着贤玥这头疾速地走来,并且气势汹汹道,“俪贤妃,你猜我在你那好姨母那看到了什么?” 贤玥心内一紧,忽而隐隐地担忧着莫不是她在寿康宫内撞破了泽珉与蝶盼之事。若当真如此,且而后她将此事对外声张,那自己为泽珉日后的筹谋便有大麻烦了…… 诚然心内波澜汹涌,但贤玥注视着手中书卷的目色犹是平静如初。 “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便有话直说!”韵诗冷哼一声,顺手便推倒了眼前挡住她来路的一把黄花梨圆椅,神色中满是难掩的戾气,“当年姜璃忽而被遣出府中,我心内到底还是觉着有些对不住你的。可我却从未想到你俩竟暗度陈仓,一直在宫内私相授受。纳兰贤玥,我恨透了你!”
听至此处,贤玥心内不禁悄然松了口气,还好这一切无关乎泽珉。 而姜璃之事,却亦是她尽数疏忽了。眼见今日韵诗忽而同来,她便应早早让人去给姜璃代话,让他今日午后毋须去寿康宫内给姨母请脉…… 本在偏殿内午歇的汐岚循声亦是匆忙而至,“韵诗小姐,请你对娘娘说话注意点!” 韵诗闻言狠狠地回过身去,抬手便指着汐岚秀美的鼻尖,怒目而视道,“你个下作的东西给我住嘴,难道你也配在我面前蹬鼻子上脸?” 贤玥眉心微蹙,终而冷冷地抬首道,“纳兰韵诗,我和姜璃的来往,自始至终和你有什么关系?” 韵诗一时语塞,可神色犹是怒不可遏。须臾后,她漆黑的眼珠一转,似是骤然想到了什么,继而立马得意洋洋地再度启声道,“好啊,俪贤妃,我终于知道了你为什么忽然受到陛下的冷落。一定是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被陛下发现了,他便厌弃了你,抛弃了你,让你成为了寒寂城内最可笑的弃妇!” “天悯郡主,你是要在这斓秀宫中造反吗?” 此刻汐岚的心内自是怒火中烧,怎容得纳兰韵诗继续胡诌撒泼。 且从小到大,身为管家之女,她在府中也一直被众人当成半个小姐来对待。唯有这位自命不凡的天悯郡主,从不把她放在眼中,并自始至终都把她看作一个可以颐气指使的下人! “汐岚,你让她继续说,”贤玥抬起手来,安慰似的轻抚过身侧汐岚那发颤的素手,复而回过脸来,镇静地望向犹轻喘息着的韵诗,“我倒是想知道,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原本于殿门处守门的一众宫人已被悦岚尽数遣开,此刻殿内殿外竟一时安静的有些可怕,就连方才于空中盘旋的百鸟鸣翠之音亦不复存在。 韵诗似乎也稍微冷静了些,只是一出口犹是语气半分不饶人道,“难道你能保证,你和姜璃从未私相授受,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纳兰韵诗,无论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告诉你。”贤玥攥紧手中纤薄的书卷,凌人的眉眼中终是透出了几分愠怒,“当年若非你肆意胡闹,他便不会毫无预兆地被赶出家中,从此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生活。你知道他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才能昂首挺胸的凭着一己之力,头戴翎冠地站在这里?如今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地要来关心探寻他的一切?” 或许是从未听闻过这般严厉的呵斥,韵诗此刻竟未忙着反击,而是似乎被说的有些怔住了。 良久后,她才稍而缓过神来,继而双拳紧攒地启声道,“难道他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吗?” “这一切你或许可以去问问他,前提是他愿意告诉你的话。”窗外犹是暖阳高挂,而贤玥却被韵诗项上的夜明珠宝圈刺得有些晃眼,终而是不耐地别过脸去,“好了,纳兰韵诗,若你闹够了就请回吧,我这座小庙里已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韵诗一时噤声,恍若陷入了沉思。 方才在坤西殿中,姜璃的骤然出现使她震惊难言,而她又被沐曼嫣口中的姜御医为俪贤妃所亲信引荐而气昏了头脑,愤然地觉得自己大抵被他们二人蒙在鼓里了这么多年。 若非她这位令人讨厌的堂姐提点,她是不曾想过,姜璃这些年独自漂泊在外,再也没有了府中如同少爷一般的吃穿用度,过的是不是真的很辛苦? 韵诗心乱如麻。在她高高在上的人生中,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愧疚。 姜璃啊,姜璃哥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