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怀
自午后泽郇从庭中离去,贤玥便一人怔坐在石凳上好几个时辰。虽婉拒了三殿下的心意,可她总觉着自己的一颗心就像那游荡在水上的浮萍,因着无法沉下去,亦无法脱离上岸,所以很是浮躁。 寂泽郇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似是她先前一直笃定自己将会喜欢的模样…… 暮色深沉,微风渐凉。贤玥静坐在庭中的忽然觉着有些冷,便想要直起身来,不想整个人骤然没了半分力气。她轻叹一声,沮丧地弯下腰来,锤了锤自己那早已冷到发麻的双腿。 良久,她慢慢直起身来,继而便往框景外的院门处走去。庭外的样式精巧的毕方铜灯不知何时已被全全点燃,簇簇火烛正莹莹地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贤玥一时怔然地望着那些雀跃的小火苗,恍惚间顿时意识到了些什么。 这次回府,想必日后姨母大抵不会让她再来了。而这傲立于寒寂城东侧的堂皇宫殿,或许也是她最后一次留驻了。 贤玥沉静的目光忽而透出一抹黑白分明的清冽来,心内却顿时有些发闷,似乎在感受到自己在这份莫名上涌的情绪中丢掉了些什么。 酉时三刻,霞光殿上下早已一片通明,长廊外的青铜貔貅角铃亦随风叮铃作响,穿戴工整的宫人们则恭顺地候在门口待着里头的传唤。 正殿外东南侧诺大的玉兰树下,贤玥顿住脚步定下心神,方才启步上前。 守于殿外汉白玉廊上为首的女官眼见庭中有人走近,遂之定睛一望,方才发现原是近日在重华宫内甚少走动的纳兰表小姐来了。 她眉目一舒,唇畔顿时扬起了抹温柔的笑意,侧身便迈下石阶迎了过去,“表小姐,您来了!” 贤玥点头浅笑,“穗春姑姑。” 处事悉心的穗春素来喜欢这位性子恬淡不争的表小姐,亲热地揽过她的手后便回身将她往殿内带去,“娘娘刚从佛堂念完经回来,晚膳方才摆上,您要不要跟着一同用些?” “好,如此便劳烦姑姑了。” “好孩子,这能有什么劳烦的!” 穗春将贤玥引入殿中,与半夏会意地一点头,便又悄然地退了出去。沐曼嫣自然注意到了贤玥的到来,她轻轻地放下汤匙,抬手便示意贤玥过去。许是刚从佛堂回来,她今日的一袭衣饰很是朴素,别致的矮髻上仅以几支式样素净的藏银钗子为衬。但她此刻的神色却极为温柔,举止间的端容仪态亦未被这一身的简单衣饰掩盖半分。 半夏将贤玥引至主座左侧的花梨木凳旁,一旁侍候着的迎冬早已为她添上了一副模样考究的青瓷碗筷。贤玥方才垂首坐稳,沐曼嫣一双温暖细滑的柔荑登时便握了上来。 “听说这几日你攻于作画、不愿出门,姨母便没唤人让你过来。” 贤玥的一双美眸中顿时恍过几分惘然,但不过一瞬,她便回过神来定睛抬眸道,“姨母,其实我今晚过来,是有些话想和您说。” “傻孩子,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便是了。” 虽是温柔十分的语气,但沐曼嫣言语中的神色却是微敛,抬手便遣退了殿内侍候着的一众宫人。 宫人们的动作亦利落十分,待诺大的镀银殿门再度阖上之时,款款之声复而响起。 “姨母,您是知道的,泽珉自小便喜爱各般武艺,尤其钟情于拳术枪法。可如今宫内的皇子教习重文不重武,整天督促着他学习的便是文理书画。泽珉素来无意于这些,但也因着应付这些而无法潜心修习于武术。我这次来,便是想请您思虑一番,看看能否遂了他那长久以来的心愿……” 沐曼嫣边听边微笑地替贤玥盛过一碗温热的燕窝银耳羹,“你们倒是姐弟同心,这几日方才听得穗春说你俩闹了些矛盾,如此看来原又是玩闹一场。” 贤玥见她引开话题,心下不禁疑惑地追声道,“姨母?” 望着眼前秀丽少女那略带急切的神色,沐曼嫣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瓷碗,终于略带无奈的失笑声道,“我自然知道他的天赋如何,可我却断断不能由他堂而皇之地修习于此……” 贤玥闻言,心底骤然一凉,整个人顿时没了一半把握。 殿内宁和的茉莉香气渐浓,沐曼嫣却见贤玥垂眸间神色颓然,她心下多有不忍,继而温柔地将方才盛好的温热羹汤递至她的眼前。不想下一秒,面色怅然的少女却犹带不甘地再度启声道,“姨母,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望着少女那犹若冰雪般坚毅的眼神,衣饰素雅的中年美妇终而轻叹一声,神色亦在不觉之中凝重起来,“越是平静无波的庄严之处,越是远没世人看起来那么纯粹简单。子女出类拔萃固然是为人父母首当其冲的心愿,可如今做一个无为皇子,便是泽珉存于当下最好的选择……” 贤玥眉头深锁,脑内一时间竟晃过了许多或生或熟的面庞,傲气逼人的大公主、端庄温婉的庄懿皇后、如日中天的世家权贵们…… 究竟源于谁的胁迫,使素来率性单纯的泽珉不能如以所愿? 泽珉虽自小喜爱嬉闹,时不时还得惹些麻烦事,可这么多年来相伴成长,在她心中亦与亲弟弟无异。思绪千回百转,贤玥心内更是堵得难受,正欲开口向姨母追问,殿门之外却登时响起了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不过须臾,半夏沉稳的声音亦遂之传了进来。 “娘娘,四殿下和五殿下过来看您了。” 望着身旁神色仓惶的贤玥,沐曼嫣亦是柳眉轻蹙地轻启唇道,“让他们进来吧。” 电石火光间,贤玥骤然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几步,并朝着一旁的沐曼嫣躬身轻言道,“姨母,我想先行告退了。” “那便去吧。” 眼见着素来行事沉稳无缺的贤玥,此时竟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的仓惶模样,沐曼嫣的心中到底掠过些许不忍。再是稳重乖巧、温婉懂事,她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孩子,那日的万千叮嘱,于她而言是否过于沉重了一些…… 随着晋德妃的一声允诺,殿门登时被缓缓推开。贤玥心下忐忑地敛起其坠地的墨兰披帛,躲于一旁不甚显眼的云纹铜柱之后,打算等其一席入座之后再悄然离去。不想泽珉眼尖,随意地侧身一瞥便望见了垂首于殿角边静默无语的她。
“玥jiejie,你怎么在这里?” 眼见众人目光皆朝她投来,贤玥只得徐徐迈步而出,并佯装镇静道,“方才过来附近寻些东西,这下便回去了。” 泽珉一时亦忘了向沐曼嫣请安,回身几步便神色关切地朝着贤玥走去,“前几日去寻你,他们都说你病了,见也不让我见一面!” 贤玥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却全然不敢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个众星捧月的身影。 “那你今日可好些了?呀,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冷?” 泽珉正说着,便一把执过贤玥隐于广袖下的手。他们自小一同玩闹,其实这本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殿内人烟甚多,贤玥自然是极为仓促地抽开了自己的手。 “玥jiejie,你今日怎么怪怪的?”泽珉一怔,继而疑惑地回身望向端坐于正座中的沐曼嫣,“母妃,莫非是你责骂她了?” “玥儿素来比你乖巧懂事,母妃哪有责骂她的道理?”沐曼嫣掩袖轻笑,遂之起身慢慢向殿角一侧走来。 泽珉半信半疑地将目光投回贤玥,贤玥心内隐隐有些着急,便朝他挤出宽慰一笑,“我没事的,你陪着姨母聊天罢。我须得回去了,否则砚上的徽墨都要干了……” “那你路上当心些,白日里落过雨,回去的卵石路上有些滑。” 贤玥心底骤然一暖,点头应过便几步上前,朝着几步开外的姨母和寂泽修款款行礼告退。在起身的那一瞬,她终究是没忍住地将目光投向了寂泽修。不想他却只是漠然地望着她,犹是平日里一副倨傲模样,仿佛与她从未与她相识一场。她的心底猛然一痛,可生怕下一瞬便被人瞧出了端倪,于是忙忙地回身往殿外走去,却不想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拦住。 “对了玥jiejie,这个还没还给你。”泽珉几步上前,将袖中取出的小小的物什放入贤玥手中,“前几日便想给你这个,奈何却见不着你。” 花戒!竟是她的宝石花戒! 刹那间贤玥差点轻呼出声,但不过须臾,她便极力自持地垂首离去。迈下殿外的层层石阶后,她的步伐越来越快。 此刻明明是失而复得,可心中为何会那么难受…… 她几乎忘了,自己和寂泽修的牵绊,都源于这一枚于她而言意义深重的戒指。几次的融洽相伴,竟使她忘了维系于他们之间的便只有这枚戒指! 四周馥郁的丹桂香气萦绕鼻息,少女倚靠树下,略微迟疑地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巧玲珑的鼻烟壶,并将它和戒指紧紧地拢在手中。云雾缭绕的夜色下,她那豆大的泪珠在恍若墨线勾画出的美好睫线处迅速滑落。回廊檐下的锦雀宫灯柔光融融,更衬得她眉目深黑、肤色如雪,一颦一动犹似画中仙。 只可惜如此良辰美眷于一处,终究无人将其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