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 华姝
一五七华姝 文武百官早闻皇帝远征归来,辰时许,便在丞相的带领下,列队出城迎接。: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城内外皆以黄土铺地,净水泼街,恭候圣驾。沿途也早已严加警戒,不许普通百姓通行。未时,辰旦的御营骑兵到达,乍见黄土官道烟尘大起,如一阵旋风卷过大地,群臣随即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一遍遍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辰旦与一众侍卫随从很快飞奔到了近前。星子细细打量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衮袍朱冠的威严仪表之下,位高权重的诸公们多隐隐有惶惶之色。大概是听闻西征败北,南方事变,狼烟四起,扰乱了他们醉生梦死的太平生活,而心生忧虑。 远征突厥,本就为朝中一些重臣所反对,辰旦曾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将那些犯颜的谏臣发配的发配,杖责的杖责,甚或系狱囚禁。一番铁腕之下,方换得舆论平静。哪知此番出师不捷,辰旦归来,再见到臣下,不免有些讪讪。复想,那纸矫制的“罪己诏”被突厥和色目拿去大肆传扬,京城里怕也早得到了风声,朕的颜面威仪都叫那孽子丢尽了事已至此,既然木已成舟,不如且顺势而为。 辰旦遂下马,上前亲手搀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左右两位老丞相,挤出几滴眼泪,以袖掩面,泫然泣道:“众卿快快平身是朕不听卿等劝告,执意亲征蛮夷,致有今日之败,此皆朕之过也朕已无颜见江东父老” 辰旦频频拭泪,情真意切,臣子无不动容。侍立一旁的星子忽见父皇涕泪交流,自行认错,不由诧异莫名。父皇向来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从不思自省,他此番落败,只会将我当作罪魁祸首,岂会认可我擅自私拟的那份罪己诏上所列的罪名旋即明白了,父皇这是以退为进,观测人心态度之举,若有官员不明就里,借机对父皇表达不满,怕是将有危险了 辰旦由百官拥簇着进京,为安全计,所到之处大街小巷的商家私宅皆关门闭户,行人勒令绕道。城内如棋盘纵横交错的通衢大道空旷冷清,不闻丝毫人声,宛如一座死城。 星子伤痛尚未痊愈,又想父皇反正又不待见自己,不如先回忠孝府中躲上几日,等伤兵营中的子扬回来再说。正打算伺机向父皇禀报一声便行告退,哪知将近皇城宫墙外,辰旦却将蒙铸召去,吩咐了几句。少时蒙铸回转,至星子马前,躬身禀道:“殿下,圣上有谕,让殿下与卑职等一同进宫,随侍护卫圣驾。” 星子好些天来,连面见辰旦请安问候都不可得,晚上也不再要他入御营值夜守卫,猜忌防范甚深,今日却突然传命,要自己进宫履行侍卫职责,这又是何意事出反常,星子揣摩不透,沉吟片刻,也不宜贸然拒绝,且领旨随蒙铸进宫。入宫后,星子换上了朱红色的侍卫服,仍是腰悬启明宝剑,于朝天殿外拱卫守护。这些天未再遭酷刑,旧伤渐止血愈合,行动之间已不妨事。 辰旦回宫即升殿接见群臣,听取监国丞相并一众臣下禀报近来国事。辰旦重换明黄色的九龙绣金织锦朝服,头戴五色十二章冕旒,坐在赤金九龙宝光璀璨的御座之上,仪态威严,君临四方。宏伟森严的大殿,恭谨肃立的群臣,历经颠沛流离生死劫难之后,再度回到梦萦魂牵的朝天殿,这样的感觉熟悉而弥加珍贵。辰旦紧紧地握住龙椅宽大的扶手,与星子较量中渐渐磨损的信心底气重又聚集于心。辰旦恨不能大吼三声,朕才是真命天子天下独一无二的主人谁也不能抢走朕的宝座朕的天下 右丞相率先上前,禀告国中局势,南方匪患严重,丞相怕皇帝降罪迁怒,尽量将责任皆推到当地官吏的头上,指责他们防卫松懈,甚至投降附逆,让叛匪有机可乘,又陈情表功,留守京畿的十万兵马确保了北方和京畿一带太平无事。 辰旦对情势早已知之,未听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倒还镇定,沉声道:“匪患之事,朕甫入国境,便已派了昕宇将军率十万精锐大军,奔赴南方剿匪。日前收到战报,大军已抵达前线,即日便可反攻。如今大军既已归来,不日将更加派援军驰骋前线。逆匪乃乌合之众,对抗王师,只如蚍蜉撼树。众卿家勿忧。”群臣听说朝廷已派出大军,亦渐渐定下心来。 辰旦盘算,留守京畿的十万大军未经战火,以逸待劳,正好可派去南方。从归国的军队中则可另拨一部来守卫京城。辰旦冷眼旁观群臣反应,难以觉察地微微一笑,却又换上了一副哀痛表情:“朕此番远征,出师不利,靖边未果,令天朝王师蒙羞异域,壮士健儿遗骨他乡,实乃国之难,朕之过。朕每每念及,痛彻心扉,夙夜难寐朕决定于即日起,斋戒七七四十九日,罢宴撤乐,茹素思过,以谢天下” 辰旦即位之初,曾厉行新政。一则改变重农轻商的陈规,鼓励人民经商置业,自由往来务工;二则不拘一格选拔底层人才。故前十余年间,气象为之一新,国势蒸蒸日上。近几年,辰旦则以改革税制、加强专营、打击不法jian商等手段,收纳民间储存的财富以充实国库,钱粮富足,国威远播,辰旦颇为自矜于诸国间,故趁势兴兵。他行事雷厉风行,冷面铁腕,当国近二十年,几乎从未遭遇重大挫折,更从无引咎自责,斋戒谢罪的先例。百官忽听皇帝作此决定,皆有些不知所措,便有那见机快的赶忙跪下,随即殿中群臣皆齐刷刷地跪倒,但不知该赞还是该谏,众人唯高呼万岁而已。 辰旦声音喑哑,愈发沉重悲痛,闻之令人动容:“昔年唐太宗有云,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如今外患未已,内乱又生,皆是朕御国无方之故。朕决心广开言路,采纳谏议,凡官宦士子,皆可上书直达朝廷,针砭时弊,批评政事,以求良策。”说罢,即令人起草求谏的旨意。 辰旦朝中虽设有谏官,几乎是虚职,少有谏议被采纳。辰旦素来不喜人批评朝政,一言不慎,即会有杀身之祸。而朝廷对民间言论束缚甚紧,刊行书籍若对国事稍有不满,即被列为,著者贩者读者皆不免牢狱之灾;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中议论政事亦会祸从口出,以谤议之罪惩处。今辰旦竟令广开言路,实非常态。辰旦怕百官疑虑犹豫,再四重申,言者无罪,谏者有功,闻者足戒。又令朝中诸臣,皆须尽言。许诺若有直言者,不但不以为忤,更有封赏。 散朝时已近傍晚。辰旦步出朝天殿,余晖满天,黄绿二色的琉璃华瓦在落日映照下流光溢彩,似金波粼粼,殿顶鎏金的飞龙走兽亦是一片光芒闪闪,衬得富丽堂皇的九重宫阙益发炫目多彩,金碧辉煌。 辰旦久久地伫立于丹墀之上,似在欣赏这违睽多时的华美景象,半晌,目光缓缓地转向侍立于玉阶之下,宛如雕塑的一个修萁挺拔的身影,眼神渐渐变得阴冷如刀。感受到父皇的目光,星子转过身来,正欲躬身行礼,辰旦却紧闭双唇,拂袖而去,匆匆上了御辇。星子静静地目送那明黄色漆金顶的御辇远去,从四角金龙口中吐出的金黄色垂地流苏在晚风中轻曳,间有金铃的叮叮之声,悄然融入薄烟似的暮霭。 送走了辰旦,蒙铸来请星子,却不是让他伴随圣驾,而是要到御书房怀德堂外值守。怀德堂外冷冷清清,看迹象父皇今夜多半不会驾临。星子料得父皇不愿放自己回府休息,所谓值班,只是拖住自己的手段罢了。但这只是父皇施加的新一轮折磨,还是另外有什么打算呢 辰旦挂念着幼子,来不及回寝宫轩辕殿更衣用膳,直奔皇贵妃华姝所在的凤仪宫。华姝得知皇帝回宫,清早起来便梳洗打扮,静坐在宫内等候多时。听得通报,忙忙地让奶娘抱了小皇子,跟着她出来接驾。 久别重逢,华姝今日穿了件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玉兰罗裙,红绡抹胸刺绣了海棠春醉图,杏黄色绣彩凤花纹的锦绫披帛宁静流泻于地。云髻如雾层层叠叠,斜垂至耳畔,头戴赤金五凤朝阳挂珠钗,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愈加衬得她面如芙蓉,目如秋水。虽不是中宫皇后,却颇有母仪天下的端庄典雅,雍容气派。华姝得知大军西征落败,恐圣心不悦,不敢喜形于色,但眉宇之间却难掩得意之情。 御辇停在宫门的白玉台阶前,内侍打起帘门,辰旦下辇。华姝即娉娉婷婷拜倒,口称万岁:“臣妾华姝恭祝圣上金安,圣驾回京,臣妾不胜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辰旦淡淡一笑:“爱妃平身”一见侧旁奶娘怀中的襁褓,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 襁褓中的婴儿白白胖胖,一副憨样甚是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十分灵活地转来转去,粉扑扑的面颊如抹了淡淡的胭脂,水蜜桃般白里透红,吹弹得破,仿佛要溢出水来。辰旦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他饱满的额头,这是朕的孩子朕的血脉辰旦多日来的愤懑烦恼登时一扫而空,连带暮色下那颗温润如红宝石的落日也变得明亮如初升的朝阳上天有眼,天不亡朕没有那孽子,朕还是有骨血后代传续 辰旦抱着婴儿,如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贪婪地凝望着那粉嫩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辰旦坚硬如铁的手臂让婴儿不适,小孩儿在辰旦怀中安静了没一会,便哇哇地大哭起来。华姝和奶娘皆吓得不轻,辰旦倒不以为意,轻轻地摇晃了他几下,小孩哭得愈发来劲了,辰旦即转手将孩子还给了奶娘,在华姝的陪伴下进了凤仪宫正殿。 辰旦落座,接过宫女奉上的云山雪芽,轻啜了一口,沉思片刻,对华姝道:“这个孩子是朕的长子,便赐名为锦祺吧” 深宫内院并非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近两年前,星子被辰旦收为义子之时,华姝便得知这位义子年仅十六,最奇特的是有一双和西域人一模一样的蓝眸。多年来,星子出生之时的王府旧人,死的死,散的散,星子出生的记录也早被尘封,再无人提起那个早夭的王子,但华姝却永远忘不了,那惊世骇俗的湛蓝眼眸和那殷红如血的星形胎记。十六年后阴差阳错,此子大难不死,竟然又与皇帝重逢,并被收为义子,华姝猜到皇帝有让其认祖归宗之愿,心中委实不甘。但天意难测,皇帝当初欲要对星子斩尽杀绝,重逢后又格外恩宠,华姝怕触怒龙颜,只能将不安的情绪埋藏心底,不敢在辰旦面前流露分毫。 此时忽听辰旦亲口称襁褓中的孩子为皇长子,看来星子是无望重归皇家宗室了,少了这头号威胁,华姝大喜过望,一颗心总算放下,忙跪下谢恩:“臣妾叩谢皇上为皇儿赐名” “嗯,”辰旦点点头,“此乃国之大喜,朕将择吉日昭告太庙,大赦天下。” 照辰旦的心思,恨不能即刻就昭告全国,立此子为太子,大赦天下,但星子尚逍遥法外,此子不除,朕旦夕不能安卧,又怎能任虎狼窥视幼子只有再等一等了,等朕除了这心腹大患再普天同庆。辰旦从前还想着留下星子,与他慢慢周旋,最好能利用他以图箫尺、色目,但现在有了麟儿,国之根本比什么都重要。辰旦做梦都盼着除去孽子,只要让他消失在这世上,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好好在辰旦日思夜想,近日总算谋得一计,刻不容缓,回宫后便即付诸施行。 这些念头,自然不能告知华姝,辰旦微一沉吟,复问,“祺儿可有小名” 华姝俯首答道:“回皇上,尚未有小名,臣妾暂唤他宝儿。” “宝儿,好,那小名便叫宝儿吧”辰旦突然隐去笑容,挥挥手令抱了宝儿的奶娘退下,宫女太监亦遣了出去,殿中只留了华姝一人跪着,也不令她起来。 华姝跪了片刻,抬头见辰旦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皇帝素来喜怒无常,不由心下惴惴,鼓起勇气试探道:“皇上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不知臣妾能否分担一二” 辰旦忽然冷笑一声:“皇贵妃,你可知罪” 华姝吓了一大跳,忙叩首不迭:“陛下,臣妾愚昧不知何罪”话如此说,额角已渗出细细的冷汗。 辰旦哼了一声,眼中掠过一道少有的冷意,浓眉紧锁,似团团乌云聚集:“欺君何罪此子的生母是如何死的你打量朕在万里之外,就可任你糊弄了么” 原来,这锦祺本是宫中的琳贵人所出,辰旦出征之前,琳贵人容颜如花年方十五,进宫不过一年,娇憨可爱,恰是新承恩泽圣眷正浓之时。华姝以皇贵妃身份代理皇后之职,统摄六宫,辰旦辞京后数月,她即发觉琳贵人怀了孕,命太医好生养护着,因不知是男是女,并未向辰旦传信。 半年前,琳贵人诞下了一个男婴,华姝大喜。但婴儿出生后不过三月,琳贵人即患了急病暴亡。华姝便趁机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亲自抚养。她掌管后宫,如今挟有皇子,诸妃更不敢有所异议。 华姝闻言一惊,精致的容颜瞬间褪去了血色,衬得那薄唇上的一抹艳红愈发红得异样,仿佛涂了鲜血。华姝口中兀自强辩道:“陛下,宝儿的生母琳贵人突患重病而亡,臣妾曾命数位太医急救,仍是回天无力。祺儿年幼丧母,臣妾亦是悲痛万分,昼夜难安陛下倘若不信,可召太医询问。此乃天意,陛下何故怀疑臣妾”华姝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一滴滴眼泪如跌落白玉盘的珍珠直往下滚,纵横凌乱,弄花了玉面妆容,益发显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辰旦任她哭泣,却丝毫不为所动。华姝哭了半晌,膝行向前,抱住辰旦的左脚,哀哀悲泣:“陛下臣妾臣妾冤枉啊”辰旦厌恶地一蹙眉,将脚用力抽出,狠狠地踹在华姝肩头,华姝禁不住一声惨叫,滚倒在地,云鬟半偏,一支翡翠金步摇亦跌落金砖之上,啪的一声断为两截。怕皇帝见罪,忍着疼痛撑起跪好,嘤嘤不已,却不敢再出求饶之语。 辰旦冰冷的眼光似笼了一层严霜,语气森然如旷野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皇贵妃,你若识时务,便收起你这些花招,朕尚可饶你一命。不然,朕即按欺君之罪严惩不贷” 华姝本是辰旦尚为皇子时,由王妃央姬做主,为辰旦纳的妾室,本指望她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央姬难产而亡,辰旦御极之后,不喜外戚势大,只将央姬追封为后,却不立中宫,只令出身平平的华姝以皇贵妃身份掌管六宫。辰旦虽连年选秀充实后宫,却一直未得子嗣,后位空悬也无人能质疑反对。 华姝虽为后宫之尊,但从未得辰旦专宠。伴驾多年,眼看已年过三旬,玉貌渐衰,红颜将老,华姝仍未诞下一男半女。辰旦新欢不断,对她日渐疏远,十天半月不曾召幸一次也是常事,为此华姝不免忧心忡忡。就算皇贵妃地位尊崇,但若有了新后,或辰旦无出,皇帝百年之后,庶几将无立锥之地。而此次锦祺诞生,乃是十多年来后宫的第一位男婴,华姝既忧且喜,思前想后,良机不容错失,恰好辰旦正御驾远征,华姝遂铤而走险,暗中害死了琳贵人,将锦祺据为己有。如此,就算不能登上皇后的宝座,皇长子留在身边,后宫的地位即可无忧。
但辰旦何等人物权斗场中翻云覆雨了数十年,后宫嫔妃这点算盘伎俩岂能瞒得了他回宫伊始,听大内总管英公公禀告了事情始末,便已知端倪。辰旦虽擅权谋,却最恨旁人与他耍手段玩花样,最忌讳后院生事。而华姝本是管理后宫之人,却明知故犯,照辰旦的性子,便是有十个华姝,也难留一命。但眼下朝堂有个星子,江湖有个箫尺,西域还有突厥色目,内外交困,若此时再来大动干戈整理后宫内务,怕是会误了朕的大事而琳贵人的生死辰旦倒不介怀,左右不过是一介低级嫔御,天下美色本就任朕予求予取。最要紧的是,朕有儿子了 华姝听得会留她一命,渐渐平静下来。辰旦眉峰紧锁,沉声道:“皇贵妃,你统摄六宫多年,朕念你往日辛苦的份上,此事不欲深究。朕会昭告前朝后宫,正式将祺儿交由你抚养。你好生养育,还可将功折罪,若祺儿安好无事,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若他有什么差池,新帐旧账一起算朕定不轻饶”辰旦说罢,转身拂袖而去,再不回顾,只留下华姝跪在当地,呆若木鸡。 辰旦怒气冲冲离了凤仪宫,上辇回到寝宫轩辕殿。大内总管英公公陪着小心服侍用膳。今日的晚膳却不比平常惯例,数张朱红檀木的长案一字排开,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殿中只有两张黄花梨木缠枝刻花镶翡翠的八仙桌拼在一起,十几样菜肴。辰旦一看,尽是素菜,虽是煎炒蒸煮色香俱全,但最好也不过豆筋木耳菌菇竹荪之类,勉为其难提箸尝了尝,但觉寡而无味,难以下咽。 辰旦正待发怒,忽想起自己方才在朝天殿上亲口所言,要斋戒思过以谢天下,茹素七七四十九天,这没眼色的小英子还当真了果然英公公满脸赔笑道:“陛下恕罪奴才得知陛下斋戒的消息后,急令御膳房改做了素斋。御膳房擅长素食的厨师不多,今日仓促不能完备,明日奴才再命人出宫去寻。” 辰旦无奈,只得凑合着进膳。他远征经年归来,时常怀念御膳房种种山珍海味,素食做得再精致也不合他的口味,想到眼前的种种烦心之事,更没了胃口,稍动了几样,即挥手示意撤下膳席,让内侍宫女服侍着沐浴洗尘。 氤氲雾气模糊了视线,辰旦半躺在雕龙盘凤的白玉水池里,任暖暖的水流淌过身体,带走一路风尘的疲惫,却驱不散心头无尽的烦闷。 远征西突厥,朕并不是任性为之,突厥富饶广袤,若平了西突厥,色目即无忧,国力更可倍增。而天朝大军兵强马壮,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眼看胜利在望,却被该死的星子搅了个底朝天;尚未回国,便又遇上箫尺叛贼作乱;而宫中华姝也不省心辰旦眼前浮现襁褓中的锦祺白白胖胖的模样,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但那黑溜溜的眼睛渐渐变成了蔚蓝色,变成了星子出生时的模样 辰旦愤愤地一击水,池中溅起数尺高的热浪,却不知在恼怒什么那刚出生的婴儿看着无辜无害,日后大了,会不会和那该死的孽子一样忤逆生事,与朕为敌但辰旦如今已没有勇气再将那孩子即刻处死,终有一天朕也会老、也会死,朕须留下子嗣守住这江山,守住朕的陵墓;朕须留下子嗣料理朕的身后事,让朕的灵魂能受供奉、得安宁,待到忌日清明,朕也盼着能有人在陵前上一炷香 一念至此,辰旦益发愤怒不甘,朕身为天子,为何不能长生不老为何不能永远高坐在那朝天殿上俯瞰众生每个人见了朕都惶恐伏地,喊什么万岁万万岁,全都是骗人的鬼话辰旦忽然一愣,从前朕很少想过生死之事,为什么会盘算起了身后之事辰旦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用力摇头,试图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朕不过是遇到了些许小小挫折,怎可如此灰心丧气朕定会长命百岁,朕定会有太平盛世 辰旦于水池中泡了良久,方由宫娥服侍着起身,换上一袭水蓝色的软缎常服。听殿外已定更,辰旦忽觉腹中饥饿,但想着那些豆腐萝卜之类,又全无食欲。独自回到御案前坐了,手边只有一盏热茶,辰旦啜了一口,清水下肚,饥火更甚,翻开案上的奏折竟不知所云。 真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见荤腥么那朕还活不活了辰旦正欲找个借口训斥不解人意的英公公,转头竟发现他此刻不在轩辕殿中伺候。连这老奴也敢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么擅离职守,当朕离不了你,不敢治你的罪辰旦正怒不可遏,却见英公公手中提着个红漆描金的食盒,一路小跑地进殿来了。 英公公一溜烟跑到近前,放下食盒,于案前跪下,仍是气喘吁吁,额上细密的汗珠晶莹发亮:“奴才方才去御膳房为陛下准备宵夜来迟,叩请陛下恕罪”辰旦已闻到一缕缕香气扑鼻而来,见英公公使了个眼色,明白他的用意,便令旁人退下。 英公公如献宝般捧了食盒上前,悄声道:“皇上饮食不佳,都是御膳房懈怠无能。奴才专程赶到御膳房监工,命他们现做了几份小菜点心,请皇上进点宵夜吧” 英公公揭开大红色描金的食盒盖子,内中竟别有洞天。食盒错落有致分为四层。英公公谄笑着捧出热腾腾的各色菜肴,五色虾仁,清蒸鲈鱼,凤凰鲜虾卷,珠玉满盆什锦烩,虫草炖花斑样样精致清雅,令人垂涎欲滴。 辰旦不动声色地咽一咽口水,眉梢轻挑,装出几分惊讶:“这是” 英公公一张老脸登时笑成了一朵春日里的雏菊,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细的缝:“皇上放心,这只是宵夜,并非正餐。皇上为国事日夜cao劳,须得保重龙体,饮食怎能草率奴才亲看着御膳房做的,只留了两名得力的心腹厨师cao持。”言下之意绝对不会传出消息,有损辰旦的声誉。 辰旦自出生以来,除了皇帝太后的大丧期间,从不曾有过斋戒之事。便是国丧,也最多斋戒七日,还未必严格遵循。今日当着群臣之面,辰旦痛心疾首,亲口下谕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也只不过是装模作样以平息物议。见英公公体贴机灵,便不再多言,由他服侍着用了宵夜。 御膳房佳肴到底远胜过军中粗糙食物,辰旦大快朵颐之余,满意颔首。膳后,接过英公公捧上的清茶,辰旦漱了口,淡淡一笑:“朕离宫年余,你掌管宫中大小事务,辛苦了朕赐你三品顶戴,以资褒奖”说着,又拿起案上的一只玉如意,赐给英公公。 宫中太监依照祖训,最高不过正四品官衔,且严禁太监干政。御赐三品顶戴,虽是虚衔,已为破格,足见辰旦恩宠之隆。英公公登时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谢恩,磕头如捣。辰旦不令他平身,静静注视着他诚惶诚恐、匍匐于地的样子,久久不语。朕御下的这些人,朕予取予夺,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荣辱、cao纵他们的悲欢喜乐,但为什么,即使当那孽子五体投地伏在朕面前时,口口声声说着谢恩或求饶的话,竟仍象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朕 辰旦刚升起的一点得意瞬间又化为了满腔怒火,夹着难言的挫败情绪。当下那孽子是最危险之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置了他攘外必先安内。待安定了朝廷,朕再全力对付箫尺如今朕已回京,任他是孙悟空,又怎能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辰旦微眯了眼,嘿嘿一笑,复将拟定的计划于脑中过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