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 荒野
一四二荒野 星子持有御赐的白虎令牌,众人又惧他威严,一路通行】他无心分辨方向,只朝无人的荒野走去。离开赤火大军营地,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草原深处行了许久,渐渐地周围再无一个人影。此时已是午夜,天幕如巨大的穹庐,笼盖苍茫四野,无数璀璨繁星闪耀于辽阔无尽的天宇之上,水银碎钻般的星光汇成浩瀚河汉,迢迢不止。 旷野夜风扑面,草原上有乳白色的雾气缭绕,淡如轻烟,模糊了视线。星子脚下一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打开那包裹,一样样仔细看过,将那厚厚的棉袍棉裤抱在胸前,似乎还带着娘亲熟悉的芬芳而温暖的气息,温柔的星光轻轻洒落,仿佛娘亲那略带哀愁的眼眸,盛满关爱之情,仿佛还听见离别时她殷殷之语“娘怕你少了冬衣,你要去打仗,正好用得着” “娘”星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泪水如决堤般涌出,霎时泛滥成灾。娘,你在哪里娘你能听见吗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你回来唯有在这见不到人的荒郊野外,星子才无须顾忌,一任情绪奔涌。 星子哭了良久,心头的疼痛却愈来愈深,象是一潭幽黑而不见底的深潭,深不可测。星子肆意地哭泣,却不敢去触碰那疼痛,不敢去探测那深潭,那不仅仅是悲伤,更是恐惧,即将面对的事实所带来的恐惧,将被那深潭吞噬的恐惧 回想方才御帐中的那一幕,星子的整个心脏都在抽搐,其实我知道答案早已注定,现在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徒劳挣扎,当谜底最终揭晓的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刺下那一剑吗不管刺不刺下,我都已坠落地狱的最深一层,永堕无间而无可轮回泪水渐渐干涸,怀中的棉衣被雾气和泪水润透,湮成一片冰凉。夜渐深沉,寒气浸入身体每一个毛孔,星子只觉越来越冷,连那漫天的浩瀚星光也凄清如雪,透下层层凉意。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轻声唤道:“殿下”星子乍然一惊,神思恍惚间竟然未曾察觉身边何时来了人,如此疏忽大意 星子猛然一回头,来人竟然是大内侍卫首领蒙铸蒙铸距离星子约有十来丈远开外,高大的身躯于旷野之中静静伫立,朔风卷起他的一袭黑衣,清冷的星光将他的影子扯得很长很长,犹如鬼魅临世。星子此时还跪在地上,面颊泪痕未干,他向来与蒙铸不睦,此时竟被他看到这般狼狈失态的样子,顿时手足无措,无地自容。 星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跳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那套冬衣塞入包裹中,心中不禁打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蒙铸一路尾随我,至此夜深人静的荒郊野外,不知有何用意星子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启明剑剑柄,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蒙铸停顿了片刻,即缓缓地向星子走近,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慢,仿佛行走在万丈的悬崖边缘,稍不留神,便会摔得粉身碎骨,每一次落足都必须凝聚所有的精力 待得近了,星子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开口问:“不知大人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蒙铸紧紧地抿着嘴唇,半晌不言,五官都似缩在了一起,似哭似笑,十分怪异,眼中情绪似天际浮云变幻无定。突然,他双膝一曲,重重地跪倒在地,嘶哑的声音略带了哽咽:“卑职卑职罪该万死” 星子见状倒是骤然一惊,急急问道:“怎么了是营中出什么事了么”难道是有人袭营他疏于守备他跑来报信又何必请罪抬眼望向赤火营地方向,黑漆漆一片,不见有何动静。 “不是是卑职对对不起殿下殿下殿下知道了”蒙铸断断续续,凝噎难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似已用尽了全部勇气。 “知道知道什么”得知不是色目义军袭营,星子放下心来,恢复素日冷静自持,“大人不必多礼,有什么话,先起来再说吧”他听得蒙铸说对不起,倒也不以为意,蒙铸当初曾经多次有意无意为难自己,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他也是听命于父皇行事,只是诧异,他怎么今日突然良心发现跑来认罪但星子此时哪有心情和他计较那些过往的琐碎小节唯求尽快将他打发走 蒙铸摇摇头:“此事事关重大,请殿下先听卑职从头道来。” 星子见他面色凝重,非同寻常,也不由引起了注意:“什么事” “殿下还记得吗那次,卑职曾陪同殿下去戈乐山探望殿下母亲”蒙铸咬咬牙,开门见山地问。他并不清楚星子的身世,听星子口口声声称阿贞为“娘”,只当阿贞便是他的生身之母。 蒙铸一语如滚滚惊雷平地炸响,星子顿时呆住,心跳都似停止了,旋即明白了蒙铸的来意,难道是他星子颤声道:“是你”却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蒙铸是父皇的贴身侍卫,从来只听父皇一人的命令绝望的情绪忽似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向着黑暗而冰冷的潮水俯冲下去,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 蒙铸未立即回答星子的疑问,微微低头,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从前卑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殿下多有猜忌,殿下却光明坦荡,屡次以德报怨,对卑职更有救命大恩。此番殿下临危受命,将大军救出生天,对我等更如同再造。卑职并非禽兽草木,孰能无心无情方才卑职御营交接时,听子扬大人提起,殿下深夜独自外出,只带了一个装了一套冬衣的包裹。卑职知道,这套冬衣是殿下的母亲出征临行时所赠,殿下视若性命。卑职猜想殿下恐知道了些什么,怕殿下有什么意外,放心不下,擅自跟了过来,冒犯了殿下,实乃卑职之过。” 听了蒙铸的话,星子的心底愈发一片冰凉,似坠入了漆黑的海底。恐我知道了什么怕我有什么意外这么说星子伸开五指,企图抓住点东西,却唯有一片虚空,复狠狠地握紧拳头,哑声问:“你也知道我娘亲她她怎样了” “殿下”蒙铸的头愈发埋得低了,语气有些迟疑,似乎在斟酌措辞,“殿下勿忧,如果卑职没猜错的话,殿下的母亲应是安然无恙。”安然无恙星子一愣,“阿贞之墓”几个字闪现眼前不敢放松,蹙起了眉头,师父所见的墓碑、血迹和崖底的尸首又作何解释难道是白日见鬼么而蒙铸深夜前来,必定有重大隐情。 “容卑职详禀实情。”蒙铸将心一横,决定实话实说,抬头望向空漠天宇,倒真涌起几分生死置之度外的悲壮,“那日卑职陪殿下探亲之后,向陛下复命时,接陛下密令,要卑职杀了殿下之母,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父皇当真这样下令他当真动了杀心星子呼吸顿时急促,心脏象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插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陛下遂交给卑职去办理此事,严令保密。当日夜半时分,卑职又独自去了熙红寺旁的小院,先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那两名女看守,潜入内室,殿下的母亲正在安睡,卑职欲要动手时,两名黑衣蒙面的不速之客却突然跳窗而入。他们武功高强,与卑职不相仲伯。卑职与其中一人缠斗,另一人则趁机救走了殿下之母。”蒙铸终于吐出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秘密。 “啊”星子已猜到故事的开头,却不知竟有此变故,“那两名黑衣人是什么身份来历”星子忙忙地打断他问。 “这卑职至今不知。”蒙铸答道,“但来人显然意在救人,无心恋战,得手后即匆匆离去,未留下片言只语。从以后的种种迹象看来,不应是陛下派来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殿下派的人,但他们对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应是有备而来,且有人接应。殿下认识的人中可有武功厉害的高手或许是他们暗中帮了殿下的忙” 我认识的人中厉害的高手,又能认识我母亲的帮我的忙那除了箫尺大哥或他派来的手下,还能有谁是大哥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救走了娘亲吗原来他并没有扔下我不闻不问,而一直时时关心着我的安危,那正是桐盟山庄出事后不久,我一时疏忽致使他基业被毁,身在朝不保夕的逃亡之途,不但没有怪罪我,更冒了绝大的风险来救人 转瞬之间,情势陡然变化,星子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自那日与箫尺诀别,箫尺一袭黑衣,绝袂而去的背影便象是一道永恒的烙印,深深地烙在星子的心上如天神般守护了自己整整十年的大哥,却再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全世界在那一刻于眼前坍塌快两年了,星子一直不敢仔细去回想那一幕情形,即使后来遇到了师父,莫不痴的安慰关爱,也未能全然平息那道伤痕。原来,大哥并没有抛弃我恰似从地狱一步迈入了天堂,一股融融暖流涌动心间,满天的寒星化作了三月春阳,沐浴其中,星子差点喜极而泣。 星子心潮澎湃,怕被蒙铸看出端倪,深深地吸口气,努力平抑情绪,回想蒙铸述说的故事。是大哥本人在京城吗他离我那么近就算不是大哥本人,他手下高手如云,也该是他派来的人吧那么师父说得没错,大哥定保存了相当的实力,桐盟山庄之难,实则是弃子之术星子恨不能即刻插翅飞过千山万水,飞到箫尺的身边,向他问个明白 蒙铸一直低头沉默着,半晌未听见星子的动静,抬头却见星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中有掩不住的喜色,便试探着问:“殿下知道是什么人了” “我也只是猜测”星子摇了摇头道,“尚不能确定,不过如果是他那娘亲便应得救了后来呢”星子当然不能细谈箫尺之事,许多疑团还须继续询问蒙铸。娘亲既然侥幸脱险,那坟墓什么的都是伪造的么 “后来卑职怕回去后皇上那里交不了差,”蒙铸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悲壮的表情像是易水边击鼓而歌的壮士,待说出全部实情,自己就再无生机了。杀母之恨,欺君之罪,无论是星子还是皇帝,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一条活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又怎能退后 “卑职无法,只能冒险瞒天过海,回禀陛下,已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将人杀了,埋在了野地里。陛下未起疑心,此事极为机密,也未另让人去查验,下令即日起封锁戈乐山,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另寻了一具不久前宫中暴病而死的宫女尸首,毁去面容后,以棺木收殓,让我派人抬到殿下娘亲所居的小院前,挖了个坑埋了,并立了块石碑。屋里也重新收拾整齐,消灭了打斗痕迹,卑职遵皇上的旨意,将参与行事的御林军尽数杀掉灭口,将尸体丢在悬崖之下。待殿下班师回京时,再告诉殿下,娘亲罹患重病猝然去世。” 星子听了蒙铸这番话,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惧意,面上发白,额上冷汗涔涔,暗叫声好险若不是那两个蒙面的黑衣人危急关头出手相救,若不是师父受我之托,特意绕道上京去探望娘亲父皇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娘亲暗害于那荒山小院,这计策还真是万无一失
当我万里远征,经年辗转回到上京,时过境迁,木已成舟,证据踪迹多已湮没无踪。待忽闻噩耗,再见娘亲坟茔时,料想那坟头已是青草萋萋,尸骨已朽我震惊悲痛之余,又怎会想到这背后的许多故事怎会想到早在出征之前,娘亲便已罹难恐怕一生一世我都会被蒙在鼓里了,还会感谢父皇对娘亲的照顾 星子压下后怕的情绪,陡然冷下脸,唰地抽出腰中宝剑蒙铸乍见一道犀利蓝光辉映夜空,吃惊不小,声音轻颤:“殿下,这剑”突厥尊者手持蓝剑,如天神临凡,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地,早已是赤火大军上下人尽皆知之事。怎么星子手中竟也有此蓝剑 星子冷哼一声:“怕了”剑锋一抖,嗤的一声轻响,划开蒙铸的外袍,直抵上他的胸膛,厉声喝问,“你方才说的可是实话若有半字虚言,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剑锋触及肌肤,如雪域寒铁,一点冰凉沁骨。蒙铸不躲不闪,摇头苦笑一下,迎着星子如刀的目光,面无惧意:“卑职谋杀殿下之母,罪孽深重,实乃恩将仇报。卑职既然说出了这些话,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这个秘密折磨了卑职许久,今日禀告殿下,也算是了结了卑职一个心愿,求个解脱。卑职所言句句为实,绝无半字虚言。殿下回京之后,可秘密开棺验尸,便知真伪。” 星子不过以此试探蒙铸,见他这般神情,想他也没必要于此时此地,胡编乱造一个故事,平白无故给自己栽上个欺君的罪名,而父皇尚在昏睡之中,也不可能派他来骗我。加之蒙铸所述经过和师父的见闻正可互相推断映证,星子料想他所言应有分真实,只是到底是谁救走了娘亲,娘亲现在哪里见不到娘亲的面,哪怕开棺验尸,也终究放心不下啊回京之后,须得尽快弄清此事。 星子沉吟片刻,呵呵一笑,当啷一声还剑入鞘。“我信你多谢大人相告,倘若娘亲无恙,实乃不幸中之万幸大人请起来吧” 蒙铸一直跪在地上,此时仍呆呆地不知所措。他这是饶过我了吗我亲自下手暗杀他的母亲,虽未成功,可仍是罪不容赦啊 星子见蒙铸愣着似呆住了,便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语带苦涩地道:“我不怪大人,大人并非主谋,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冤有头债有主,我尚不至不懂此理何况,大人瞒下了娘亲被人救走之事,让娘亲和救命恩人免于被追杀围捕,顺利脱险。今日又主动告知我实情,我怎么会不识好歹反倒责怪大人呢” 蒙铸听他说到“冤有头债有主”,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神色愈显惊惶:“殿下” 星子是要去找皇帝报仇么蒙铸素知星子对皇帝一片忠心耿耿,多次奋不顾身救驾,哪知皇帝却要杀害他的母亲,他一旦知晓实情,将如何面对这事实以他的身手,若要对皇帝不利,侍卫们怕也拦不住 星子虽听信蒙铸,饶了他性命,蒙铸却高兴不起来,反更忧心忡忡。如今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一则得罪了星子,就算星子既往不咎,也难保不会心存芥蒂,这尚在其次;二则欺君之罪败露,此事若传到皇帝耳中,什么后果,蒙铸连想都不敢去想若死在星子剑下,倒还算给了个痛快,若惹恼了皇帝,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更会祸及九族也因担心这可怕的后果,方才蒙铸远远地跟在星子身后,犹豫了许久不敢上前,若不是听到星子那令人肝肠寸断的悲声,恐怕仍下不了决心 “你放心,”星子呼出一口长气。娘亲若安然无恙,和父皇之间的这个死结总算是打开了,自己有了勇气再度面对他。救走娘亲的人,也是救了我,救了父皇啊此恩此德,如同再造,昊天罔极,大哥,我该如何报答你明白蒙铸担心什么,星子温言安慰,“此事你知我知,就此揭过,我绝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起半个字。大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和从前一样。”说到这,星子忽想起伊兰,她尚未出世之时,父亲便遭惨死。我放不下的事,却要她放下,己所不欲强加于人,她竟然答应了,星子不由对伊兰更生出几分愧疚,几分思念 蒙铸知道星子向来言出必践,一诺千金,那便更无可虑了。惊天大罪,竟这样轻巧过关,蒙铸暗叫声侥幸,坚持着跪下给星子磕头谢恩,心中有万千感激之语,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感谢东日燎和1148943001的打赏和月票,1148943001还购买了章节免费赠送哦欢迎亲们积极领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