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逆鳞
三十六逆鳞 强大人知道责任重大,死囚虽不皆免一死,但按照朝廷律令,判了凌迟处死就绝不能斩首或绞刑,更何况被旁人擅自打死于佳是朝廷要犯,这样不明不白轻易死了,自己断断不能向上面交代,强大人擦擦额头,急令严查。【】 星子听得于佳死了,却不敢再往刑台上看一眼,低了头,趁乱钻出人群,唤了乘风,跨上马疾奔出城。星子纵马奔出十余里,到一无人的荒凉旷野,方下马,扑通跪倒在地,抱头饮泣。自己杀人了虽然从十年前开始习武时,星子就模模糊糊地知道,终有一天,自己的双手会沾上他人血迹,却没想到,杀的第一个人竟是一位自己敬佩的英雄勇士。他索要的公道自己无能为力,亦不能救他的性命,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他死个痛快,得个全尸,少受点那些零碎苦头。 谁让于佳杀人,谁又要杀了于佳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哪里有天理昭昭逼良为娼,诬良为盗,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怎样才能打破星子只觉胸口闷痛,不能大声哭泣,只是无声呜咽,良久方收了泪,呆呆地独坐在旷野中,直到日影西斜,方无精打采地回城去。 次日清晨,辰旦照例早朝。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后,强大人不敢隐瞒,出列禀告了昨日刑场事故,他大动干戈搜了半日,也未得结果。辰旦也不禁惊讶动容:“竟有这等事想来那人定是他的同伙,劫不成法场,就给了他个痛快,让他躲掉了凌迟一劫朝廷法纪凛然,此人罪不容赦,必得查明,定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强大人诺诺领命。 星子想起昨日回城时,见城门卫士对所有出城之人都严加盘查,料得就是为了此事。他们查不到我头上,难免又去找一个无辜之人当替罪羊,又出下一个于佳。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人来好了,怎能连累他人 星子遂出列,朗声道:“陛下不用查了,昨日刑场之事是我干的” “啊”星子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阵低声惊呼。百官虽知星子素来桀骜不逊,常有惊人之举,却没想到看上去文弱的状元郎,竟能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这”强大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干笑一声,面色尴尬:“星子大人何必说笑昨日那人以一粒小石子击中于犯太阳死xue,一击即中,这等百步穿杨的暗器功夫,非同儿戏,可不是常人能有。” 星子知道自己进京入朝,多以文章示人,旁人皆不知自己身怀绝技,自己亦小心掩饰,但人间处处不平,又怎能等闲视之一身绝技迟早也是会暴露的,倒不如今日干干脆脆让他们明白星子微笑:“这也不算什么,下官自小混迹山野,民风剽悍,为求自保,也学了几招三脚猫的防身功夫。昨日确实是下官情急出手,大人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如何试法”强大人听得半信半疑,殿上百官也瞪大了眼睛,唯有龙椅上的辰旦一言不发。 星子受了昨日于佳的感染,此刻胸中豪气澎湃,全无畏惧,“这个简单。”星子说着,随手扯下了官帽帽檐上了一颗拇指大小的蓝宝石,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并不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只是手腕随意一挥,那枚蓝宝石便如闪电般从众人头顶飞过,砰的一声砸在大殿门上,深深地嵌入门楣中,木屑纷纷而下。 众人皆是哗然。“够了”辰旦怒喝一声,群臣瞥见皇上面色阴沉,知是山雨欲来,忙静于肃立。辰旦重重地拍下御案:“星子,你将朝堂当成了杂耍场么你还有多少花样,都给朕一一表演吧” 星子昂首回道:“臣不是表演,只是证明自己所言属实。” 辰旦遥望那深嵌在殿门中的蓝宝石,突然一凛,他方才若是朝朕头上砸来,朕可能躲过他身负奇功,朕如此迟钝,今日方知他还有多少事瞒着朕从青楼救美,到夜袭县衙,到刑台飞矢,他把朝堂当成了江湖,所为何来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辰旦忽忆起多年前那天地无光的夏日正午,那颗划破天际的血色流星,十六年前他大难不死,十六年后他突然出现在朕面前,对朕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陛下”辰旦沉思不语,强大人已是汗流浃背,试探着唤了一声。 辰旦从恍惚中惊醒,是了,方才朕才下谕,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他却自投罗网,现在是该严惩的时候了。辰旦神态威仪,波澜不惊:“星子,汝知罪否” 星子知道回答辰旦这种问题必得跪下,不情不愿撩衣跪倒,道:“臣知罪,但臣有话要说。” “你有何话说”辰旦耐住性子。 星子不卑不亢:“臣昨日擅自出手,确实是违法之举,甘受律法惩处,只是臣还有两点请求,请陛下斟酌:第一,于佳罪不容赦,情有可原,他被官府诬为盗贼在先,激愤杀人在后。官府若视民众为草芥,随意拷打诬枉,民众又如何不视官府为仇寇此类事件终将不绝,望朝廷严肃吏治,以民为本,正本清源;第二,凌迟之刑,太过残酷,即使是罪大恶极之人,朝廷也不宜处此极刑,彰显暴戾残忍,望陛下能废此酷刑,以仁德治天下。”星子说完,轻吐出一口气,亦知多半又是对牛弹琴,自己也不屑说给皇帝听,只是有话在肚子里憋着难受,明知其不可而为之罢了。 果然,辰旦唇角浮现一丝冷笑:“星子大人果然是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一而再再而三解民于倒悬,朕暴戾残忍,视民如草,朕这位置,该是让你来坐了吧”那日怀德堂偏殿,朕点你为状元,和你推心置腹说的那些话,全成了秋风过耳不留痕你既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朕无情了 辰旦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大殿中顿如死一般地寂静,百官皆屏住呼吸,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绣花针落地声音都能听到。识时务者已面带悲悯之色,毫无疑问,星子将会大难临头了。不走阳关路,偏过独木桥,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宠臣,就敢为所欲为了 星子知道,这是新帐旧账一起算,上回矢首县的案子皇帝便记恨在心,这次又触了他的逆鳞了。呵呵,是毒打一顿,是杀头,还是凌迟处死星子抿紧嘴唇,默不作声。 换了旁人,早该是抖如筛糠涕泪交流地求饶了,星子仍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辰旦气得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强自忍耐下令人将星子拖出午门,立刻乱棍打死的冲动。良久,辰旦方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凌厉的目光冷冷地从殿中臣僚一一扫过,最终落在星子身上,深吸一口气:“你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藐视纲纪,扰乱朝野,胆大妄为,当与死囚同罪,来人,打入天牢” 辰旦话音未落,群臣中却有一人出列,叩首道:“陛下,星子大人虽然有罪,望陛下念他年轻冲动,心存仁慈,饶了他死罪” 星子在朝中全无根基,高中后也从未去拜见过考官和同乡同年,没想到今日皇帝盛怒之下还会有人为自己求情,转头一看竟是左相未大人。星子暗中感动,看来这朝堂上也不全是不辨是非的缩头乌龟。未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他既出头,跟着便又有数人出列为星子求情,强大人一看,星子若罚得重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也磕头求情。 辰旦虽恨极星子屡次妄为,倒也没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沉吟一刻,顺水推舟道:“既然各位爱卿求情,朕且饶他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来人,将他拖出去,廷杖五十,以明法纪”殿上百官闻言松了口气。 处于风暴中心的星子,此刻却是出奇地平静,全无惧色。若真是砍头凌迟,自己想法逃了便是。廷杖五十,不能算轻,但也算情理之中,反正从他这里,得到的只有毒打。星子对皮rou之苦倒没太放在心上,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挨打,可运功护体,应该不会太难挨,更不会伤及性命。星子静静地望着辰旦,并不谢恩,只等大内侍卫来押自己出去。 大内侍卫上来押星子,星子傲然站起,任侍卫将其反绑了,头也不回地往朝天殿外走去。辰旦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暗中咬牙,星子,朕究竟还能忍你到几时 星子被押出午门,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按倒,跪在地上,却不即时行刑。少时,一队小太监约三十人跑来,对着星子安放下一把红木高椅,然后分列两旁,为首的英公公慢吞吞地走过来,于椅上端坐,傲然俯视星子。又有一队锦衣卫,于旁待命。另有上百名军校,皆手持廷杖,站于星子身后,棍棒如林,蔚然壮观。少时,文武百官亦列队从大殿鱼贯而出,奉命观刑。 这阵仗比在怀德堂中用刑迥然不同,星子虽几次三番被辰旦毒打,但没想到这廷杖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众人围观,星子从未经历这等场面,心头羞愤不已,不想去看那些人或怜悯或兴奋的目光,抬头望向天穹深处。 天色昏黄阴暗,积着厚厚的云层,不见一丝阳光,未过午却似黑夜将要提前来临,苍茫天幕下,恢宏无匹的层层宫阙褪去了金碧辉煌,显出几分清冷肃杀。片刻后,星子感觉到有极细极轻的雨点落在面上,不由轻轻抿了抿干涸的嘴唇。 待百官集结完毕,英公公大声道:“打五十摆着棍,五棍一换打”便有数名锦衣卫如狼似虎扑上来按倒星子,星子只觉好笑,回头瞟了一眼:“你们这么着急干嘛是饿坏了想吃人了么”此言一出,便有旁观者扑哧笑了。从来廷杖之刑,受之者莫不吓得两股战战,肝胆俱裂,哪见过星子这般从容调侃廷杖首要在恐吓官员,惩罚还是其次,岂容调笑英公公见气氛不对,忙咳了一声,众人复归肃静。 辰旦虽在盛怒之下,仍暗中吩咐不必去衣,一则星子身上伤痕重叠,怕外人多有联想,二则也是大庭广众之下给星子留点颜面。英公公略作了个眼神。不需去衣,便不用麻袋缚体,锦衣卫只是以结实的绳索牢牢地绑住星子的手腕足踝,四人分列四个方拉紧绳索,忽叫一声“起”绳索绷直,星子四肢腾空,紧接着重重地摔在坚硬的青砖地上 星子摔下时有内力护体,倒不妨事,只是震得臀腿的旧伤又撕裂几处,痛楚难当。星子暗想,若换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光摔这一下就七荤八素晕过去了吧难怪群臣怕那皇帝怕得要死。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这可恶的廷杖还有凌迟车裂炮烙各种稀奇古怪的酷刑,都永远统统见鬼去
英公公抬了抬下巴,为首的军校持杖上前,重重的一杖落下,饶是星子早有准备,棍棒加身一瞬,亦即刻出了一头冷汗,头猛地向后仰起,不可遏制地颤动,便如在沙漠中垂死挣扎的鱼,奈何四肢被禁锢,动弹不得。星子死死地咬住牙关,才将一声惨呼咽下。原来那沉重的刑杖正落在前次的旧伤上。上次怀德堂中挨了四十杖,若换了旁人,至少要卧床三五个月有余,星子纵然年轻强壮,又蒙辰旦赐药疗伤,但连日奔忙,少有暇静养。此时仅仅一杖,刚刚痊愈的棒疮已齐齐迸裂。 众官见只一杖下去,抬起时杖身便已沾了血,只道是这星子细皮嫩rou的分外娇贵,如此弱不禁风,给皇帝暖床倒还罢了,与圣上叫板,怕是活得腻了。同情星子的官员以手遮面,不敢再看,五十杖下去,他怕是难以生还了。 接着又是两杖下去,鲜血已将星子暗青色的朝服浸透。这三杖仅是试杖,作为开场,是不算在五十的总数中的。接着换了两人上来,各持一杖,立于星子身侧。英公公沉声道:“着实打”一时上百名军士齐声哈喝,如一阵惊雷卷过。稍停,方是一杖落下,仍是击在星子的臀峰上,这才是正式开始行刑。 深入骨髓的钝痛之后,又如一桶沸腾的滚油从身上淋下,臀上的肌肤似被活活揭开,痛得撕心裂肺。星子以额头死死地抵住地面,极力压制着想要一跃而起,挣断绳索拔剑相搏的冲动。星子迫使自己去想点别的。玉娇,那泫然欲泣的双眼,严婆婆,那绝望而浑浊的泪水,于佳,那平静而刚毅的面庞,为了他们,忍受这样的痛苦也应是无怨无悔,但那狗皇帝加在他们身上,加在我身上的苦难与屈辱,我终会一件件一桩桩向他讨还 打了两三杖,掌刑人都是老手,见星子臀腿鲜血长流,便知情况不对,这人身上本有旧伤若这样打下去,很可能会出人命。不由略停了停,抬头去看英公公。英公公神情漠然,那脚尖却大大地向外分开。掌刑人明了其意,这人是绝不能死的。于是依旧是将刑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只是沾身时稍一顿,卸去五分力道,再一拖,将血迹涂满双腿。如此这般,舞起来虎虎生威,打得人皮开rou绽,看着甚是吓人,却不会伤筋动骨。打足五杖,便该换人,换人时一个眼神,下一班便知道该如何做,于是依葫芦画瓢如此这般。 虽说已经放水,伤上加伤还是痛得星子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是本能地以内力护住心脉,神智渐渐有些不清了,星子怕自己晕过去,大庭广众之下就太丢人了。用力咬了下嘴唇,腥咸的液体涌入口中,涩涩的味道,尖锐的疼痛换来一分清明。汗水如小溪般顺着面颊流下,模糊了视线,星子不得不闭上眼睛。刑杖起伏间,身体也不由自主在砖石上摩擦,口中已满是尘土。 待到五十杖打完,星子从臀至腿,早已是血rou模糊,没有一处完整的肌肤。鲜血浸入青砖的缝隙,湮成一片暗褐色。廷杖完毕,行刑之人捉住星子的手足,再将其重重往地上一摔要换了旁人,重伤之下足可要了性命。星子闭眼屏息,佯装昏厥,实则是为了逃避受刑后例行谢恩的羞辱。英公公果然也未要求他再进殿谢恩,让人以白布将他裹了,径自送回顺昌府。文武百官见星子受刑甚惨,但他竟如此刚强,倒又出乎意外,免不了对皇帝以后将如何待他猜测纷纷,感叹议论着渐渐散去。 那马车已将座椅拆去,铺好了厚厚的毡毯,星子一躺在车上,撑着的一口气散了,立即陷入昏睡。直到回了顺昌府,星子仍昏睡不醒。好在阿伟从初次见到星子,便是受了杖伤,几次三番,应付这种事情已是熟练,但见星子这回伤得非同寻常,便派人去请医生,很快太医来了。因辰旦常以廷杖惩戒大臣,太医院里也就有了几名太医专治棒疮。太医带了秘药来,清创上药。星子只是挣扎着喝了两次水,其他时间则任其折腾。末了,太医仍是喂星子服下镇定的药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