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伐木丁丁
斥候和苗女依照解忧的意思,沿着连水西北方向走,仿佛要往洞庭一带去的模样。 身后有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着不多不少的距离,一连数日均是如此。 直到第三日午后,一人策马急急追来,直接拦在了两人面前,才结束了这样两两相安无事的局面。 来人是檗,在与斥候目光一对之后,彼此都是一惊。 “是你?!” 当初这斥候从洞庭赶来,正是被檗出手擒下,逃离之时,又是檗第一个出手阻拦,因此这一眼看去,两人都惊讶非常。 斥候惊得是解忧怎会惹上这般难缠的角色,檗却是震惊解忧果然不在此处。 苗女瞪着一双大眼,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剑师,“你是何人?” 檗将这活泼的苗女扫了一眼,面色更沉,“医女至何处?” “临武。”斥候瞥他一眼,暗暗夹紧马腹。 解忧吩咐过,如路上有人问她行踪,切勿隐瞒。 “哼。”檗拧了眉头,他自然也知道那丫头要去临武。 可他和洛追了数日,竟突然失了解忧的踪迹,唯一的线索,便引至此处。 如今看来,那丫头是故意留下假的线索,借以甩开他们。 不过,幸好……洛性子执拗,坚持只需赶到临武,总能寻到解忧;因此他们二人分路而行,他循着线索来探探情况,洛则径直奔临武而去。 ——但愿,解忧确确是去了临武。 “即使如此,告辞。” 话没说上三句,檗已调转马头,急匆匆地往回赶。 斥候看着道上飞扬的尘土。不解地挠了挠头,这剑师一来一去风风火火的,到底是想做什么? ………… 跟在远处的剑卫们面面相觑,一人忽地顿足。“不好!师檗至而复返,赵姬定不在此处!” “然……公子云,赵姬着玄袂素衣,世间无两。”有人远远望一眼马上显眼的白色身影。 “赵姬此番出行,着胡服也。我等俱见。”领头那人的额上淌下汗,谁都知道解忧第一日着的乃是胡服,因此第二日见有人换了衣裳,他们只当是解忧变装而行,想也没想,就跟了上来;他们都是昭桓手下的剑师,不过听他描述过解忧的模样,并不识得她,因此跟了这许多时日,竟从未发觉不妥。 若不是今日檗追来。只怕他们一路追到了目的地,也未必能觉察。 “我等如今改道?” “不可。公子云,赵姬聪颖异常,既能引吾等误入歧途,此时追之无及。” 顿了一下,领头的剑师点头,“留一人在此,余者从我归去,闻之公子,再作定夺。” ………… 大批的剑师前脚刚走。正放辔徐行的斥候也一拍脑门。 “阿苗,当速归去!” “为何?”苗女霎了霎眼,“医忧曾云,我二人行至洞庭相候即可。” 斥候摇头。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方才那个师檗,满眼里写着慌张和忧心——像他那样的人,当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除了九死一生的事情,怎会改容? 只怕解忧此去临武。并非“要事在身”那么简单,而是去搏命啊…… 他来时,剧连和剑姬俱殷殷嘱托,千万照顾好解忧。 大丈夫一诺千金,怎能相负? ………… 那一头兵荒马乱的时候,解忧已到达临武。 楚曾在临武设邑,是曾经楚国境内最南方的一个邑。邑是小城之称,临武又当南方,与南越毗邻,因此这城墙修得倒也十分气派。 洛几乎是紧随解忧到的,但如今临武已被秦军所控,出入盘查严厉,因此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解忧独自进城,自己捱到夜幕降临,才寻了个机会溜进城中。 解忧被人迎上了城楼。 那名因机缘巧合而在蜃景上已“见过”一面的女子正立在城头,身上薄衫当风而起,缥缈动人。 解忧已被人告知,此女乃是临武县丞最宠爱的妾侍,唤作乐姝。 引她上来的婢子不知她面上画着易容,还啧啧叹息,县丞也不怕这俊俏后生将自己的爱妾勾走了魂。 “好俊俏的儿郎!”乐姝侧过头,“格格”一笑,“医忧来此,妾深感荣幸。” 解忧懒于废话,目光转了一圈,将城楼附近剑卫的方位暗暗记下,冷声开口:“余简在何处?” “郎好生凶也,妾惶惶然……”乐姝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甚而将头靠到解忧肩头,“若非以药经邀之,医忧如何肯至?” “……途中剑师,忧已尽数遣散。”解忧向旁让开一步,避开了面前撒娇撒痴的女子,目光始终不离两侧的剑卫。 乐姝掩唇轻轻笑,“此简无过妾道旁拾得,不意医忧如此珍重?” 解忧不答,她孤身来此,为的可不就是得知药经无恙?可这女子闪烁其词,难不成……余下的真不在她手中? “乐姝,药经在何处?” “医忧。”乐姝转过头来,嘻嘻一笑,一双纤纤素手搭在解忧肩头,四目相对,折出她和燕姞一般的琥珀色的眸子。 “妾曾遣死士,赠一匕首与忧,忧以之自尽,则可保药经无恙也。”乐姝的声音很甜,但透着说不出的寒意,“主服毒自尽,未受折辱,乃医忧之功也;今日妾以之还报,岂非大善?” 解忧拂开她的手,低眸一笑,“如此看来,药经不在此处。” 她知道的,燕姞并非仁善之辈,她手下的人,自然有过之无不及;若药经当真在这乐姝手中,她岂会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 乐姝面色微僵,果然……要骗过这女子。难得很呢。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这不过是第一招罢了,她可没奢求过,解忧会乖乖听话,就这样舍了自己性命。 她伸手指向城下空旷之处。纤细如葱管的手指在夜色中细腻如白玉,甜美的声音似蛊惑人的歌声,“妾知医忧远道而来,特备篝火,为郎接风洗尘也。” 空旷的广场上。乌压压的人影正在夜色中集结。 咒骂声、哀哭声、斥责声,在静悄悄的夜幕中,交织着,剪破了原本的安谧。 一点火,两点火,越来越多的火把在视线内跳跃。 不知谁一声呼喝,人们忽然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一处,汇成一围巨大的篝火。 夜幕一下子被火光照亮,满地是人,华服的、戎装的、褴褛的。将空旷的城池挤得水泄不通。 “医忧,临武不幸,天行疫疠。”乐姝甜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笑得肆意,“妾见夫主夙夜烦忧,故献策焚疠者以绝疫疠,祭医者以祀苍天。” 解忧身子微僵。 她只知有焚巫而求雨之俗,却不知这焚医而求天收回疫疠,究竟是渊源已久的陋俗,还是乐姝的报复之举。 乐姝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抬袖假作掩面,似不忍看,但唇角得意的笑容,将她的心境昭显无疑。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呵呵呵,见到自己的同伴被生生烧死,痛心么?! 一死有什么痛苦,折磨、折磨才是最好的报复!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没有你,他们就不会死!痛心么?愧疚么? “你……!”解忧紧抿着唇。半个身子探出栏杆,看到城楼下,被紧紧缚住的人接二连三地被人推入篝火。 火舌将一个个人影吞噬,有人痛呼,有人哭泣,还有人因面前刺激的场面,发出不知所谓的呼喊。 解忧阖眸,指尖掐着冰冷的栏杆,无能为力。 不、不要!真是,都疯了…… 这个时候,如果她真会呼风唤雨,那该多好?! “左右!”乐姝见她心神已乱,声音陡然凄厉,“杀了她,杀了她!” 侍立的良久的剑卫早已得到吩咐,听乐姝下令,一拥而上。 “呵。”解忧身形一转,一手握住上了漆的栏杆,身子一仰,直接翻出了城楼。 “夫人!”洛隐在近旁屋檐上,见她竟翻下城楼,惊得差点踩下两片瓦。 乐姝也被震住了,这女孩子竟然宁可跳楼自尽,也不肯死于他人之手么? 连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吸引了注意的人们,都不禁转过头,看着暗夜中坠落的青色身影。 一支系了绳索的短箭自坠落的少女袖中激飞而起,末端的勾刺挂住方才她紧握的栏杆,阻慢了她下落的速度。 长长的绳索在暗夜中仿佛天上星河,悠悠地一荡,那少女已稳稳落在了地上,手中捏着一把玩具一般的小弩。
众人愕然。 洛长舒口气,悄悄摸下去,混入人群之中。 听闻解忧随身带着的这把机关弩,只得三支箭。 一支普通模样,却锋利异常,另一支带绳索……原来是第三支却不是箭,而是抓。 当初为她制这小弩的人,真是下了一番苦心思。 解忧起身,面上虽还有易容,但发丝已经散落下来,披在肩头,谁都看得出这体态柔弱的孩子乃是女子。 出于她方才的惊人之举,人们心中发憷,自发地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他们很茫然,解忧也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是身不由己地走向篝火正旺处,怔怔望着跳跃的火舌。 热浪涌动,送来木料的清香和烧焦了的皮rou的气味。 被火烧焦的人挣扎着,从木炭堆里滚出来,压灭了一身的火焰,焦黑焦黑的。 所过之处,留下一滩黑印,和周围黎庶惊叫着躲避的杂乱脚步。 这都是……什么啊…… 解忧合了合眼眸,抬步走近,撤步跪坐下来,缓缓抬手抚上那个剩了半条命的人的额角。 火已经熄了,但焦黑的皮rou上仍浮着一层炽热的余味。 好痛、好痛,遍身都是被烈火灼过的皮肤,那该是何等的痛呢……? “逃……快逃……”被火烟灼得沙哑的嗓子里,艰难地发出这样的音调来,一行混着血水与炭末的泪汇入少女手中。 解忧浑身发颤,楚地的医者都识得她,面前的人即便只剩了一口气,还在叫她快些逃…… “我的错、我的错……” 是她错了,当初就不该放过燕姞手下的任何一人,你不害人,旁人却是要置你于死地。 乐姝带着一大批剑卫从城楼上追了下来,披发跣足,凄厉的声音如同杜鹃啼鸣:“杀了她!杀了她!夫主,下令杀了这个妖女!” 县丞见他素日宠爱的妾侍竟弄成这副厉鬼的模样,吓得不轻,踉跄地退了两步,不说发令,反而见了鬼一般转身就跑。 解忧倏然起身,谁都没看清她从何处抖出一把短短的竹弓,木羽的短箭趁风而起,霎时一片寒光。 乐姝手下的剑卫们才上前几步,锋利的箭镞便破空而来,擦着鬓边飞过,吓得人心都要跳出咽喉。 青色胡服的女孩子双目泛红,带着咬牙切齿、镂骨腐心的恨意。 你们……都该死! “上去啊!上去杀了她!”乐姝厉声凄笑,“杀了她!给我们的族人报仇!” 蛰伏五百余年的古密须人,世世代代都不曾忘却,要亲眼看到周的灭亡,重新建立自己的国家! 可是,都被面前这个女子给毁了! 她毁了他们的骄傲,毁了他们的梦想,所以,他们也要毁了她! “给我杀了她……”乐姝见催不动那些剑卫,一把夺过一柄剑,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我要杀了你!和我一起去地下见兰姊姊吧!” “可笑。” 一道黑影从旁跃出,长剑一横,格飞了她手中之剑。 “檗……?”解忧抬眸看看挡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不是分明将他们都甩开了么? “夫人,我乃洛。”面前的剑客回过头飞快地瞥她一眼,随即又转回去,手中剑如雨点般飞刺,转眼间,已将乐姝的双手双足一一断去,血如流水一般涌出,满地殷红。 癫狂的女子萎顿在地,凄笑不止,额头重重撞击着地面,鲜血四溅。 “我密须国人死后必为恶鬼,索汝等性命方休!” “哼,狂妄。”洛厌烦地踢开面前还在抽搐的尸体,冷言冷语,“无过贱妾之辈,生前懦弱不堪,死后怎为厉鬼?” 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干剑卫和士卒,将他们吓得连连后退。众人一边退,一边暗暗腹诽,此人凶戾如此,宁可撞上恶鬼,也不要撞上这人。 洛见无人阻拦,也不欲大开杀戒,回身将解忧纤细的小腰一揽,在众人的惊愕中,带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