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鲈鱼堪脍(二)
“百姓称此钱为‘天钱‘,喜好‘天钱‘,甚至超过官钱。因为它分量足,数量少……” 鸿煦犹在娓娓道来,荀朗却又一次反常地截住了他的话。 “殿下,臣也认出了此乃何物。但不知是何人将此物交与殿下?” 荀朗言罢,不看鸿煦却瞥了瞥凤翎,凤翎扭脸去望鸿煦。 “是……”鸿煦咬牙踟蹰片刻,方轻轻道,“凤藻。” “哦。”荀朗面上露出一丝轻蔑,“归义王妃。” “哥哥不曾同我说过。” 凤翎微微蹙眉。 “臣本要说。可是陛下不让。”鸿煦面色严正,毫无畏惧,“陛下难道忘了,那日阁中,凤藻要道破真相时,陛下是如何说的?那时,臣的怀中便揣着这枚‘天钱‘。可是陛下并没有给臣展示的机会。” “那今日缘何又要旧事重提呢?” “那时不曾展示。还有一个原因——没有凭据。那时凤藻把钱币给臣,臣只听了她一面之词,并没有理清这场灾祸的来龙去脉。” “祸?什么祸?钱币成色不足才是祸,成色太好也能算祸吗?再说这‘天钱‘和崖州能有什么关系?哥哥不要误信人言。” 凤翎撇撇嘴,不以为然。 “南疆只有崖州一地米价多年不变,市面稳得出奇。为了平抑物价,赎买恶钱,必需不断注入大量成色足够的真金白银。但是那一年,因为猎狐一案牵连甚广,影响了崖州的一些生意,终于在一年后使当地米价陡升,府库第一次有了亏空,陛下还为此悄悄免了那龙兴之地的税负。可是物价仍然暴涨不止,恰在彼时,成色足够,令人喜爱的‘天钱‘陡然出现,大量赎买各州粮米用于本州。半月间,崖州米价下跌整整三成,危机顷刻化解。崖州一地不曾有巨矿现世,铸造这天钱需要的十万好铜,究竟从何而来?难道是相国作法问羲和借来?” 鸿煦解释完毕,凤翎却一脸淡漠摇摇头:“我听不懂。” “因为配比过量,物价平抑后,‘天钱‘也不再被铸造。这些钱只在那时出现,流通不过半年,百姓以其为贵,多用于家藏,市面数量稀少,又与官钱相似。所以数年来,一直不曾被朝廷重视。” “我还是不明白。哥哥到底想是 说什么。” 天子继续推脱。 沉默许久,任由他二人谈讲,此刻,荀朗终于悠悠开口。 “陛下。殿下的意思是。崖州府有过一笔横财,自天而降,虽不是问羲和借来,也是拜羲和所赐。” 凤翎暗暗咬牙。 “哦。好了,原来如此。数学题最烦人了,不做也罢。我饿了。我去喊他们开饭。” 她扬脖一口饮尽茶水,起身想要逃开,却被鸿煦不顾礼仪地喊住了。 “陛下。”撞见凤翎尴尬的目光,鸿煦脸色微红,神情凝重道,“陛下当然能逃。可是被豪强玩弄于鼓掌的百姓又能逃到何处去?” 荀朗垂着眼,为天子续茶。 “还是听听殿下的话吧。殿下就是为此而来的。” 凤翎只得讪讪归位,容鸿煦继续陈词。 “早在圣驾蒙尘之前,归义王妃放出了会盟号令,令群凶暗中云集。他们潜伏于长安,按兵不动。静候匪徒出现在鬼市。那逆贼吆喝多日,却有价无市。龙门堡地势凶险,我兄长不敢冒然围剿,只得暗中调动兵马,探查部署。为防圣驾有失,荀相提议由进京述职的秦骏达出头问询。想以他的赎金行缓兵之计。世人都知他出生豪强,又是陛下至亲,荀相至交,最适合出面做这个交易。他赶了十辆车会于官道,号称车上装载的是金银。逆贼们以为秦骏达要学他父亲当年的手段,用这金银赎买圣驾,赚一个翻身的机会。秦侯那五万子虚乌有的赎金不只拖延了时日,更成了抛砖引玉的榜样,六天里,各州贪婪逐利的闲钱被真真实实引了出来,流入了鬼市的大小钱庄。” “哥哥,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讨厌回忆龙门堡的一切。多少个晚上,我闭上眼就是那些金乌人的脸……”凤翎咬了咬唇,眼里莹莹有光,“不要再说了。龙门堡就是一场噩梦,如果不是子清救我……我……” 凤翎咽一口茶水,努力把涌出的情绪压了下去。 鸿煦望着她的表情,心口一紧,只觉莫名的心疼气虚。竟把原先准备好的义正辞严也忘记了。他愣了片刻,终是不能不把话讲全,只得柔声道:“我知道陛下吃苦……我在宫里,守着骅儿,****等着消息,等来的却是……却是……秦骏达的十辆车是空着来,满着去的,你……明不明白?” 鸿煦终于说不下去。转身将准备好的文书呈在案上。 那是崖州府和各钱庄里有关这笔钱的账目明细。这样机密的证据,若要搞到,确实是要花费时日的。 鸿煦的话,虽然已经前言不搭后语,凤翎却仍旧能明白他的指控——龙门堡内外,荀朗没有全力救驾,反而利用她被劫之事,自导自演了那一出好戏。除了要消灭破落户的残存势力,更是要用她做香饵,钓到流动在各州的黑钱闲钱。荀朗甚至化了那些闲钱,去铸造自己的“天钱”与朝廷分庭抗礼,这更是胆大包天的重罪。 更可怕的是,甚至连龙门堡劫驾本身,也不过是荀朗策划的一场一石三鸟的好戏——打击鸿昭,覆灭诸侯,搂到银钱。 她望向荀朗,看他会不会为自己开脱几句。 可是,没有。 就像预料的那样。 他依旧看着茶沫,不言不语。 他并不会纡尊降贵来哄骗她的。 哪怕时至今日…… “我不会看账。哥哥只说秦骏达拉回了多少钱?” “十万。” “那么贵?” 凤翎一把扯过荀朗的前襟,逼他直视自己。 “是十万么?” 荀朗终于开了口。 “十万两千。” “去了哪里?” “府里。” “舅舅分了多少?” “两成。” 荀朗看着她,目光冷淡,脸色平静,有问有答,不慌不忙。 凤翎默了片刻,忽然松了手,一把搂住他的肩,勾上他绷得笔直的脖子。 “真不愧是鬼见愁。卖得漂亮。” 她的唇在他耳边轻轻称赞,她的手抱得那样温柔深情,全然不顾一边瞠目结舌的鸿煦。 可是荀朗却分明能够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轻轻发颤。 “那么东皇抓住凤藻后迟迟没有杀掉,也是为了替鸿家拷问出那消失的十万金?” 她微微侧过脸,睨着鸿煦,鸿煦早已不知该说什么。 “哥哥不必忌讳。很该把一碗水端平嘛。” 凤翎觉得有些晕眩,她靠在荀朗胸前,荀朗也很识趣,顺势搂住了她的腰身,把那颤抖的身体箍在怀里,使她不至于瘫软在臣子眼前。 “东皇也是搂钱的一把好手,且更狠更毒。当初安葬文宗,他为了节约几个钱,把我的祖坟都给挖了。” “可那不过是……” 凤翎笑眯眯奚落,并不给鸿煦辩白的机会。 “米价陡升。咱们合伙打的天狐。本该大家分红。你们却贪得无厌,顺势想要控制南边,甚至把崖州的财路也夺了去。子清不搂这十万银钱,难道要地头上的兄弟喝西北风?”
鸿煦双眉微立,显然被这种颠倒黑白的“拉偏架”激怒了。 “陛下身为天子,非是诸侯,岂能只顾一州?难道中土百姓就不是陛下的子民?荀相此举与挟持天子贩卖高价,谋求私利的龙门逆贼何异?” 凤翎捏着荀朗的手,冰冷的没有活气,和那两截被捏住的指套一样冰冷。 她笑得更欢。 “哥哥开过店铺么?” “什么?” “哥哥,你不曾开过店铺,不曾当过家,自然不知柴米贵。借我做招牌赚人钱财并没有什么错。连百姓都常说,‘皇帝不差饿兵’。我一不会耕,二不会织,却要养活万千英才,只有做招牌最是灵光。大家的钱,从来就是这样赚的。你家是。别家也是。我不过一身一体,要这些银钱做什么?带入棺材等候令兄这样的强人去盗么?” 鸿煦明白了,今日这一告终是难有胜算。 荀朗也好,鸿昭也罢,不管搂钱的人究竟姓啥。 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出卖,被人利用,甚至把所有出卖与利用看成理所当然。她大概已经对人心没有任何指望,所以此刻才没有半点失望的情绪流露在脸上,反而一副满不在乎,没心没肺的笑容。 她始终勉力维护着荀朗的体面。不愿捅破窗户纸,不愿弄明白到底是谁,策划了那场劫持。 看见鸿煦眼中的懊丧,凤翎的口气也渐渐和缓。 “凤藻为何要把钱币给你?鸿昭又为何要让你来揭穿这一切?难道他们自己不能出头?” “兄长曾言,一样的话,只要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陛下便不会相信。” 凤翎轻轻叹息。 “哥哥是个老实人。” 她的眼里漏出了最真实的怜惜,这种怜惜让两个臣子看见了,心里都不是滋味。 鸿煦微微一笑。 “我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也要活命的。陛下以为,臣搬了这许多文书来,只是为了与荀相打笔墨官司,算陈年旧账臣若不将这些烂账搬来,家兄如何能容我从天台宫的囚笼里走脱” 忽然,他将那些卷册,连同两枚钱币一并推到一边。 “我当然知道陛下是哪家的天子。并不会指望一枚铜钱能够离间您与荀相的君臣之义。家兄所托已然完成,接下来,该办我自己的事了。” 凤翎诧异地望着他,她发现鸿煦的眼里闪出了陌生的光彩,精干犀利,俨然换了一个人。 “陛下这块招牌不止挂在相国府上,也挂在文澜苑里。如果没有陛下……荀相的生意做不成,我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么?”他的身体前倾,双眼凝视着天子,唇角的笑更加诡谲,“我瞒天过海赶来此地,只是因为,再不过来报信,陛下这块招牌就要被人调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