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第 172 章 冰心玉壶今何在(一)
雪已经连下了三天,数九严寒,素天白地,滴水成冰。【】 何春华生在南疆,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她望着车窗外粉妆玉砌,如梦似幻的长安城,咬紧牙关,额渗出了冷汗。 旧伤还是疼得让人难以忍受。 白天师说得不错,自己虽捡回了性命,却会落下病根,一逢雨雪天,曾经被砍断的肋骨,撞碎的下颚便会重新作痛。 这痛像是烙印,烙进她身体里,隔三差五地提醒她不要忘记何村的山水和那些惨遭屠戮的父老。 她下意识摸摸脸颊。麻木冰冷,冻得发僵,好像不曾长在自己身。 春华自嘲地笑起来。 这张脸确实是不属于她。 长着这张脸的人叫孙季玉,是个凭空捏造,从未曾存在于世的鬼魂。也是天子下到丞相身边的一枚孤子。 村姑何春华自小便跟着爹爹,收割炼制忘忧花,算清买卖账目,替海陵王府赚取金银。 劫持天子后,她本该兔死狗烹,与族人一起被金乌人和郑桓杀死在甜水乡的浅滩,容颜尽毁,身体残破。 可是廷尉大人捡回了她的“尸身”,从她嘴里获得了“林当家”的下落。天师白芍又妙手回春,用了一种去腐生肌的西狄灵药治好了她,甚至还给了她一张全新的面孔。原来的那一张更加娇艳。 “你还真是命大。”白天师曾经这样赞叹。 春华想,这大概与命运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变得太多了,连幽冥里的父母和兄长都不认得了,他们才把她赶回人间的吧 百姓如同野草,容易死去,也容易存活,所以村姑春华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面目全非地回来了。 鬼门不收,人间不留,春华只能在长安诏狱养伤待罪。在那里,她听说了赎回天子,割地赔款的屈辱,也目睹了一夜猎狐,铲除豪强的荣光。 不可一世的忘忧国主终于在众人的唾骂被千刀万剐。忘忧国覆灭了,接收忘忧遗产的是另一尊大神“南疆青帝”荀朗。 春华不知道,这个“青帝”和他们在家乡供奉的是不是同一个。 郑桓受刑的那天,春华没有去观赏,她已经看够了鲜血和死尸。她的伤痊愈了,皇帝也赦免了她,她该离去了,虽然她并不知道面目全非的自己还能往哪里去。 林当家在驿站找到了她,拉着村姑的手,轻言细语。 这让春华有种错觉,恍然时光倒流,她们又回到了那个月夜的青丘山下。 “春华,你受苦了你可曾看到我终于宰了那只作恶的天狐。” “宰了他,又有什么用咱村的百多口人命能够复生吗那些伤天害理的金乌匪寇能够消失吗” 当家无言以对。 “林当家不皇帝陛下你在京城吃香喝辣,活得好好的,为何偏偏要跑到甜水乡来招惹我们这些穷光蛋呢当家是尊凶神,跑到哪里都是要害死人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皇帝陛下叹了气,一脸凄惶:“春华你骂得对,我是凶神只会害人我再也不乱跑了” 她已变了女儿身,还做了皇帝。却依然语调温柔,眉目如画,与林当家一模一样。 这却让春华更加难过了。 是她,贸贸然闯进村,引来了泼天大祸,连累了她一家丧命。 还是她,傻乎乎了计,被她劫持绑架,却不计前嫌,救她性命,甚至替她报仇雪恨。 春华已经分辨不清,她与她究竟是恩,还是仇。 “我特意来送你。不只为了向你赔罪。也想再同你说一句太爷与何大哥的仇我不会忘。那些与郑桓勾结的金乌人,我也不会放过,你回家好好过日子” 她说得那样体贴,说得春华发了笑,笑得泪流满面。 “回家好好过日子请问当家,春华该回哪个家何春华早已连同何家村一起死掉了啊。” 在那一天,何春华喂自己喝下了“孟婆汤”。 她变成了孙季玉,还有了一个赫赫扬扬的父亲破虏将军孙承刚。 孙将军是靖王鸿烈的嫡系,谁也不曾想到,他在长安还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成姬夫人。 本来,等到嫡公子鸿煦继位,孙将军可以顺顺利利成为国之巨擎。不曾想庶公子鸿昭却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只能继续隐忍蛰伏,直到成姬夫人把他引见给了当今天子。 在年过半百的孙将军看来,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赌博了。 孙季玉并不关心他是否能赌赢。她会变成将军之女,只是为了当家的那个期待 不要让“青帝”变成第二只荼毒百姓的“天狐”。 无根无据的何春华,不是鸿党,也不是清流。她与任何世家都没有牵扯。有关忘忧国的那本烂账留在了她心里。她任何人都更清楚贵人们如何通过里通外国,出卖百姓来赚取金银。 既然她无家可回,倒不如让那本烂账发挥功效。 这,大概也是“该死的”何春华存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了。 “女史大人女史大人”车夫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回忆。 季玉慌忙回神。 “相国都已经进去了。小的要去拴马了。您” “哦。” 季玉执伞下了车,在漫天玉屑里,寻着前头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跟了去 征事裴综被来人吓了一跳,慌忙从院内跑出,跪在二门口,叩头道“相国这风雪严寒的天气,您怎的亲自驾临了” 已经因病辍朝修养了数月的丞相荀朗,竟然在天寒地冻来到了远在城郊的宣平驿。 荀朗穿了桂布丝绵的素色长袍,外头罩一件半新不旧的青灰鹤氅,纶巾束发,腰间没有半点环佩装饰。那模样全不是当朝一品的相国,到活像隐居仙山的方外术士。
只是荀相国到底不是真神仙,清俊的脸苍白消瘦,病态尽显。 春华想,这位青帝真能像当家所说的那样有润泽天地,拯救苍生的能耐吗 只怕在润泽天地前,他自己要油尽灯枯了吧。 荀朗俯身搀起裴综。捏着拳,抵在唇,咳了好一阵子,方笑笑道“我听说,乾国的货物已经到了。所以再来看一看,回同你说的事办妥了没有。” 裴综愁眉紧蹙,担忧地望着司,拱手道“相国请至永辉堂稍待。卑职这把它们带到堂前以供挑选。” 荀朗笑着道声“有劳。”扭头关照身后的女史“季玉,我看你也受了凉。随我进去吃杯热茶吧。” 朝里的大人们说与荀朗相交“如饮醇酒”,季玉不大明白那方的意思,但是这位青帝确实与其他人不大一样。 和那些虚意逢迎,笑里藏刀的贵人相,他的好处总能在无声无息间印入人心。如此刻这一杯热姜茶,恰到好处地把季玉从彻骨的疼痛里拯救了出来。 季玉吃了茶,觉得身和暖起来。那一边荀朗努力克制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不曾止歇。 “相国,您的身体” 荀朗照例没有把有关自己健康的话题继续下去,随口岔开道:“这姜茶里的糖搁得多了。” 季玉诧异地眨眨眼“是吗我到觉得正好。” 荀朗看着碗的茶汤,喃喃自语“女娃都爱吃甜么。” 季玉没有回应,她大概知道另一个爱吃甜的女娃指的是谁。数月来,她奉了那人的命令,随侍在这男人左右,小心窥伺他的一举一动。看到的,却总是心心念念的忠贞之心。 荀朗微微眯着眼,用余光对出神的女史,观察了一阵,方搁下茶碗笑笑道“可暖和些” 季玉回过神,赶忙点头。 “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采买的东西吧。” 季玉跟着荀朗走出画堂,看到裴征事送来的货物,不由发了愣。这也值得丞相大人大清老早,强撑病体,穿过大半个长安城来检验吗 风雪暂时停歇了,天光渐渐放亮。堂前,驻着六匹西狄紫骝马,俱都高大健壮,神采奕奕,毛色鲜亮,映着庭阶的皑皑白雪,分外美丽。季玉虽不懂相马,却也看得出,这些马都是难得的良驹,在长安市可以价值千金。 “但不知相国是否合意”裴综笑眯眯复命。 “敬辛苦了。” 荀朗步入积雪的庭院,仔细打量起这些骏马。看了许久,却始终微微蹙眉,不置一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