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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万民书

    已是春梢冬末,寒气渐软渐无力。更兼恰有巳正时分的暖阳破窗而入,暖阁的四围,蒸腾着沉郁的药香。

    覃子安拥着锦被,半靠在榻上,唇色青紫,面庞腊白如纸,一双幽深浑黄的眼底,却透着淡定从容和豁达阔朗。不过身死,于泣血勋劳了一生的覃子安而言,轮回下世,并不是个可怖的去处。他强撑着自己,残喘于世,只是还有些事,要亲口郑重嘱托而已。

    覃楠兮看着父亲的面色,不由心下一疼,恼怨的望向榻畔,此时正躬身向司徒逸行礼的覃楠甫:“哥哥也真是糊涂,爹爹好不容易歇下,这还不足一个时辰,就被哥哥扰醒。有什么事能重过爹爹的身子的?”

    覃楠甫并未等司徒逸回礼毕,就起身面向meimei,“兮儿这可是冤枉为兄了,今日这事,为兄若不来将爹爹扰醒,爹爹反会着恼,那样岂不是更不利休养?”

    覃子安不理兄妹两人,有气无力的抬了抬手,对拜在地上的司徒逸道:“快起来吧!你这孩子,如今自己也贵为一品武侯,怎么还这样每次都大礼参拜?”

    司徒逸起身笑道:“一日师,终身父。学生见了先生,自是是要大礼参拜的。若连这点子规矩都没了,学生可不敢再对外妄称是先生您的弟子了。”

    覃子安颔首微笑,吩咐司徒逸落座。欣慰的目光自司徒逸身上收回,不由就落向正低头端了茶进来的覃楠兮。

    小飞眉开眼笑的站在一旁,目睹了覃子安对司徒逸日甚一日的温和慈爱,她的欢喜,甚至超过司徒逸本人。

    覃子安并不介意小飞的逾矩,可覃楠甫要与他们商量的事,却不是人人听得的,留下了女儿楠兮,覃子安借口吩咐小飞去沏一壶御赐的碧螺春来,将她支走。

    见小飞欢天喜地的闪身出去。覃子安才收回落向门口的目光,缓缓对司徒逸道“牧云,方才楠甫回说,今日有东京百姓千人,抬着一方奇石,入京献瑞。这事,你可提前知道?”

    司徒逸眉心一跳,随即摇头回道:“覃大人所说这事,学生并未听说。”

    说着,疑惑的目光飘向对面的覃楠甫。这段时日,司徒逸全心在对付萧崧及其余党身上,无暇留意长平亲王和覃楠甫的所为。此时听他猛然说起这样一件奇事,且依旧是一副安然自若,从容不迫的神色。司徒逸心底也不由泛起淡淡疑惑。

    “哥哥说的奇石,可是那自洛河掘出的白石?石上还天然而成‘国鼎危兮,圣者出,文治武安兮,长久且平’几个字?”覃楠兮停下正仔细撇开滚水沸沫的手,迟疑了片刻,又道:“且那几个字,还是程伯伯辨认出的?”

    “楠兮如何得知那石上奇文是程伯伯辨出一事?”覃楠甫意外道。

    这奇石一事,长平亲王并未知会司徒逸,meimei若非自司徒逸处得知,深闺中的她,又如何知道是程赋生辨出奇字的事。

    覃楠兮不由转望了司徒逸一眼,敷衍起来:“这有什么好奇怪,我自潼关回来才几天?洛水发现这奇石的事,两京里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我知道也不足为奇不是?倒是哥哥为了这个事来扰爹爹歇息,才是奇怪!”

    覃楠甫听她这样说,也不好再深问,只以为,司徒逸也早知其事。心下暗自权衡,以为司徒逸的沉默是刻意为之,便也默了声。

    榻上的覃子安却有些震动,可毕竟历炼颇多,立刻也敛住心头的震动,虚目片刻,望着覃楠甫沉声长叹道:“赋生兄于契字古文上颇有所得,既然是赋生兄认定的字,当是错不得了!”

    程达,程赋生,是他的知交之一。其人终生以钻研古字奇文为乐,亦颇有天赋,是当朝古字研究大家。只是程达为人,目无下尘,清高异常,少年时便已绝意仕途。平日里对寻常利禄场中人,也十分不屑。以程赋生的心性为人,这种肤浅的人为奇字,他本不应理会才对。而这一次,他竟公开承认,是他辨出那所谓‘国鼎危兮,圣者出,文治武安兮,长久且平’。这种显而易见的谶言,能为程达认可。一定是覃楠甫,以世侄之名,苦求程达的结果。

    覃子安心知肚明,但也无可奈何。虽然,儿子与自己并无最终目的的背逆,可自己的亲生子所用的手段,却是终身洁身自好的覃子安所不齿的。

    司徒逸低头抿茶,心思飞转之间,已将这奇石的来龙去脉想了个通透。自己一心一意的对付萧党,确实无暇无心留意长平亲王的后手。好在,长平亲王此举,也只是他担心夜长梦多,担心司徒逸会反手向遏,想要利用所谓民心天意,迫事态向更利于自己方向发展而已。

    这与司徒逸的目标并未冲突,且他又着实不忍恩师病中气闷。

    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司徒逸扬眉笑道:“学生听说,古来大乱之世,屡有天谶昭世。而所谓天意,细细推想,实则都是万民心意。民心顺,则天意顺。既然如今天谶屡屡昭示,也说明这便是当世民心所向了。想来,大楚当自此文治武安,四海生平了。而这不恰是先生平生夙愿?有天生圣王出,先生也好自此安心歇养,早日痊愈,我们也好放心。”

    覃子安深深望了司徒逸片刻,虚弱的身子颓然靠向身后堆叠的锦垫,轻叹一声,喃喃道:“民意顺,则天意顺!只愿民意所顺,是为当顺!”

    司徒逸与覃楠兮对望了一眼,转对覃楠甫道:“覃大人当不会为一块石头的事来扰先生休养,不知这奇石究竟是掀起了什么风浪,让覃大人不安如此?”

    覃楠甫淡淡而笑,“风浪确实是有,只是正如侯爷方才所言,这是天意显民意而已。洛水沿岸百姓,抬石入京,奉万民书,恭请当朝顺应天意,禅位让贤,已期天佑大楚!那万民书,今早递到朝中。朝中诸位大人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不知如何区处,特请下官来与家父相商。恰侯爷也在正在府上,因而家父才请侯爷一并商讨。”

    “万民上书,禅位让贤?”覃楠兮闻言大惊,手中的茶盏随之晃动,几滴guntang的沸水溅到手背上,白皙的肤色上,顷刻泛起几个通红的点子。

    “当心!”父亲和司徒逸几乎是同时出声。

    话声未落,司徒逸已箭一般自坐上飞向覃楠兮身边,刚要伸手去握她的手,猛然反应过来。毕竟是当着她父兄之面,这样的亲近,有违礼数。只好关切的盯着她的手背,望了许久,催促道:“这烫灼伤,若处理不当,最易疮溃留疤,还是快快去敷药吧!”

    覃子安点点头,放开手心里拢着的女儿的手,口中催她下去上药,慈爱的目光却落向一旁满脸紧张的司徒逸。那青紫苍老的唇边,渗出一抹许久不见的宽慰笑意。

    覃楠兮起身向外,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人关切的眼神,满心的震惊远超手背的疼痛。

    听到万民上书,请隆庆帝“禅位让贤”这样惊天的大事,自己的父亲和司徒逸,这两个当朝一品重臣,竟然同时神色无异。似乎这一切,他们都早已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