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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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二年的腊月,在纷乱和仓皇中逐渐消逝。 关城上,迎接凯旋的彩旌迎着呼啸的西风,噼啪作响。炫目喜庆的彩旌之下,正当中的位置上,站着翘首等待的长平亲王。 今日的长平亲王威仪不凡,白玉束冠,翠带为钩,一身赭红锦袍,黑貂水色斗篷,卓然孤立在各色官服和铠甲之前。那通身的庄雅华贵,仿佛他就是凌驾云端的唯一神祗,既不可冒犯,更不能逾越。 角落里的覃楠兮,默望着长平亲王。却清楚的从他如玉的容颜中,读出了无情和杀伐。她深知,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已不是两年前突然驾临自家府上,于危难之中呵护了覃家大小的那个无害宗室了。这一次,当他转身面向关内时,只怕乾坤也不得不为他而变了。 微微仰首,覃楠兮调整着自己窒闷的气息。身边的柳七侧头凝了她一眼,亦顺着她的目光扫落小小的城头。 关城中原有的守备官员,以及四方诸道,那些受了长平亲王《讨贼檄》感召而来卫关勤王的大小官员,足足近百人。此时正熙熙攘攘的挤满城头。他们之中,不乏贵胄宗室,亦不乏衣紫重臣,此时,这些人却都统统恭敬的立身长平亲王身后,静默无声。 柳七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讽笑了一句:“好戏要开场了!” 覃楠兮愕然回头,正要询问,却被城头的窸窣sao动打断。 抬头,见远处滚滚风尘雪雾之中,一面天青色旌旗已飒然靠近。那张扬的旗帜,倏忽间划破了雪霁青兰的天空,也点破了城头上诡异的静默。 长平亲王翘首望见那旗,薄薄的唇微不可见的抿了抿,分明带出一丝极浅的紧张和不安,随即却消散无迹,身形一转,迎下城去。 众官一阵混乱,也匆忙跟在他身后迎出关城。 柳七落在最后,似乎连步都懒得迈。遥遥指着渐渐靠近的旌旗,笑道:“那两个字,不知道是撞碎了多少人的好梦呢!” “先生说什么?”覃楠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他所指的正是半空中的楚军帅旗。旗面上,那张扬的“司徒”二字,正浸在朝阳中,金光万丈。 “扶立之功,功莫大焉!可惜,这两个字,碎了方才这些大人们的‘首功’之梦啊!”柳七语带揶揄,伴在覃楠兮身边,缓缓步下城头,目光无澜,悠然得望着远处的司徒逸。 黑衣黑马的司徒逸此时正率众上前。他身后,紧紧跟着两骑。左侧,是个少年,着一身明光铠,铠甲在他身上虽显宽阔,却掩不住他通身的飞扬神采。右侧,是个中年将士,虽然还辩不清他的面目,可单单看他胯下那匹通身赤红的宝驹,便能轻易判定,他亦是来头不小。 司徒逸远远见了长平亲王亲迎下来,立时跃身下马,率一众随他下马的将士迎上前来。 “小姐可知道那位老将是何许人?”柳七目光落向司徒逸身右,语气平淡,可他扶在木杖上的手却因仇恨而青经暴起。 覃楠兮并未留意柳七,满心里只惦记着司徒逸。细细探看,见他面色从容,神采飞扬。那黑锦战袍,银丝软甲俱平整妥贴的伏在身上。通身上下,似乎是真寻不见明显的受伤痕迹,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好奇起他身边陌生的两个人。 看了许久,她才低声惊道:“那个是小牛儿?” 柳七深深吐纳,已平静了不少:“是,就是当初小姐求牧云救下的那孩子。” 覃楠兮深觉惊喜:“逸哥哥曾说,小牛儿若好好历练,将来入他的亲骑营亦未可知,真想不到,他还真做到了!” 柳七冷冷一笑,淡道:“亲骑营?小姐还真是小看这孩子了!牧云对他寄予重望。只怕将来…..”说到此处,他忽然收住话头,顿了片刻才转道:“说起来,小牛儿能有今日,要多谢小姐才是!若不是当初小姐的慈悲,他恐怕还在乌达的牛马圈里做苦役呢!” 覃楠兮摇头笑道:“这也是,若不是他聪明,又肯勤谨历练,逸哥哥也定不会这么器重他。那一个又是谁?” 柳七虚目死盯着覃楠兮手指的方向,几乎咬碎的齿缝里,半天才挤出了两个字:“周齐!” 覃楠兮听到这个名字,仿佛霹雳击顶,惊瞪着眼睛,僵怔在原地。心底里的仇恨却犹如火山,骤然冲破记忆的屏障,血淋淋的翻涌在眼前。 正是他,这张脸,她何曾忘记过!云岫谷里,就是他手中的带火利箭,刺穿了苏先生的胸膛!正是这张丑陋狰狞的嘴脸,在养母云贞洁白的胸膛上肆意凌虐!他的笑声是地狱里的鬼嚎,那声音,曾让覃楠兮整整三年,夜夜梦魇。 周身僵冷,呼吸停滞了许久。覃楠兮只觉心口所有的热血一瞬全部冲向了双眼,脚下突然就迈步上去,要扑向周齐….. “楠兮!”身后的柳七一惊,猛然脱口唤道,本能伸出得手,死死拽在她的臂腕上。 众人忙着迎接凯旋英雄,除了急急在人群中寻找她身影的司徒逸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人群最后的柳七和覃楠兮。 “流血了!”柳七又惊又恼,顾不上人群,只低头盯住她紧握的手掌。白皙的掌缘上,已有丝丝殷红,缕缕渗透出来。 覃楠兮这才回过神,惊觉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破。可是她丝毫不觉疼痛。和那最深最痛的记忆比起来,这又算什么? 柳七斜身倚在木杖上,一手将覃楠兮的手掌托起,另一手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药瓶,细心的替她上药。雪白的药粉,簌簌落向掌心,伴着柳七轻微的哈气和真切的疼惜:“疼吗?” 覃楠兮摇摇头,忍住眼泪,正想询问,思绪忽然被身前不小的动静打断。
两人同时抬头。才见不远处,司徒逸正率领着众将,躬身拜伏在长平亲王身前。 虽早有准备,可亲眼见了,覃楠兮还是深觉讶然。长平虽是宗室亲王,论制却不当受官居正二品的振远大将军的跪拜之礼。 身旁的柳七看到这一幕,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悄然放开了覃楠兮的手。 “臣司徒逸,奉殿下之命引兵击寇,幸得皇天庇佑,众将齐心,臣等不辱使命。此战,斩杀敌首一万七千六百五十四,俘获敌军九千四百三十二。现还朝复命,请殿下亲点战利!”司徒逸的声音沉稳而从容,一字一句,十分清晰。他话音刚落,拜伏身后的众将便齐声慷慨和道:“臣等幸不辱命,复命还朝,请殿下亲点战利!” 长平亲王文弱的双肩,因这出乎意料顺利和遂心而激动的隐隐战抖。然而,他毕竟是沉潜十数年的人,眼前的一幕,纵然再令他喜出望外也不能就这样不推而就。 匆忙蹲俯身子下去,长平亲王双手搀扶着司徒逸起身,声音诚恳道:“大将军快快起身!快快起身!众位将士国之勋臣,朝廷栋梁。如此大礼,孤王实在担当不起!” 司徒逸顺势起身,淡淡看着长平亲王攀着他的手臂,无限真诚的说:“召檄天下,不过是孤王为当所为。生为皇室宗族,这是命责在身,不容退缩。国难之际,孤理当引兵杀敌,立马疆场。只可惜,可惜孤才智疏浅,这身子也,这般不争气!不堪退敌大任,不能为君分忧。”说着,长平亲王双目含泪,十足一副遗憾痛疚的神情。 众将百官见了他这样,也不觉凄然。只有司徒逸,默然相对,淡淡含笑,一双浅褐的眸子里满满都是饶有兴味的目光,探究的望向长平亲王。 长平亲王巧妙避开司徒逸的眼神,收住眼中的泪意,欣然接道:“好在,天幸大楚,大将军旧伤痊愈,及时归还,才挽黎民于狂澜,救百姓于水火。” 司徒逸扬唇而笑,又俯身拜下去,朗声道:“臣等此番,皆因感于殿下忠义而来。大楚国祚恒昌,赖天幸,亦赖明君。放眼如今朝堂,却是佞人谗惑主君,因而才令宵小乘机。故,臣等恭请殿下,引领天下忠义,除jian佞,清君侧!还朝堂以清明,使忠义得安心!” “除jian佞,清君侧!还朝堂以清明,使臣等得安心!”司徒逸身后众将铿锵的齐喊,响彻关城山河。长平亲王身后的百官见状,也匆忙跪下身躯,齐声应和。 关城不大的空地上,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只有长平亲王孤绝的立着。他雄鹰般灵敏坚毅的目光,满意的落在俯跪身前的司徒逸身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却道:“这,这,这让孤王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