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四章 蓝眼睛
传说已久的布朗先生,终于来到了我们学校。 那是一个周二的下午。 那天下午,徐师傅的车接你到了学校。柴老师陪着你过来,你们到体育教研室看望了一下大家,随后你就去了医务室,在那边吸氧。 过了一会儿,成校长、教导处主任和汪指导一起来到了医务室。 你正躺在床上,抱着一个氧气枕吸氧,看到他们进来,就从床上支撑起来,要翻身坐起来。 成校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按住你,连声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就这样好好躺着休息,节省体力啊。” 他看了看你的发青脸色和蜡白的嘴唇,满怀歉疚地说:“哎呀,真是对不起啊,为了布朗先生来访的事情,还要麻烦到你,让你推迟回家,辛苦一趟。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说:“没什么,校长您别客气,这是我应该为学校做的,是本分之事。举手之劳而已。这些年学校一直对我很关照,我生病这么久,大家对我都很照顾。” 汪指导看着你有点气喘地说着这些话,心里又是一阵内疚。他低下头去。 成校长说:“你感觉怎么样?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顾忌啊,绝对不要有任何勉强自己的地方。布朗先生的事情虽然重要,但是,你的身体更为重要啊。” 你说:“没问题,我这几天感觉还好。” 成校长说:“所谓上班,也就是做个样子。一会儿布朗先生来了呢,你只负责站起来和他寒暄几句,认识一下就可以了。今天就没有事情了。到安排比赛的那天,比赛前学校会派车去接你过来,直接到靶场,你打10枪,和他切磋一下,点到即止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安心休养了,车票学校都帮你改签好了。” 你说:“谢谢校长。” 成校长说:“老汪,你好好安排一下,千万不要让他累着啊,万事都小心,安全第一。” 汪指导点头,说:“我会安排好的。” 你对汪指导说:“比赛前一天,我想再到靶场适应一下。” 汪指导说:“多来一次,你身体没有问题吗?” 你说:“我没事。太久没有在场地了,太久没怎么碰枪,感觉心里有点没底。” 汪指导看着你。他体会到你的意思。你想要再多一次和我相见的机会。 他默然点头,说:“好的,我来接你。” 成校长说:“我现在要带老汪去门口迎接布朗先生了,他们一家一会儿就要到了。小柴啊,你在这里陪着他好好休息,我们打电话过来,你再陪他去cao场等着。” 他又对你说:“如果你感觉不好,就在体育教研室见他,也是一样的。” 你说:“我还好,一会儿还是去cao场等着他吧。” 成校长在你肩上拍了一下,说:“太感谢了!那,我们一会儿再见啦。” 那天下午的训练安排,是校内体能训练。 你病假后给我们班代课的伍老师领着我们在沙坑边集合时,我看到柴老师陪着你从教学楼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你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显得有些疲倦,你走得比较慢,柴老师在旁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不时地搀扶你一下,而你对他说话,好像是表示你自己可以走过来,不需要搀扶。 我和大家一起,看着你慢慢地走到了沙坑边。这300多米的距离,对你来说,显然是很不容易的。你站在沙坑前看着我们,浑身虚汗地喘着气,一时不能说话,只能对我们勉力笑笑,表示致意。 大家看着你过来,不约而同地向你问好。在一片“指导好”的声浪中,柴老师搬过来一张椅子,让你坐在沙坑旁边。 你的目光投向我。 我们默默地彼此凝视着。 你坐下刚刚喘匀了这口气,我们就看到一行人出现在cao场上。在他们当中,我们看到了在校长陪同之下的美国人布朗。 这位头发银白、身材魁梧的男子不是一个人到达的。陪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他的家眷:他年轻的第三任妻子和他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女儿。 他们站在cao场的中央指指点点,校长似乎在向他介绍各栋建筑的历史及发展规划。 应该说,布朗一家都很醒目。无论是布朗本人的高大魁梧、服装考究还是布朗夫人的明艳美貌、香气袭人,不过,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那个蹦蹦跳跳地跟随在布朗夫妇左右的小女孩。 那是我一生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她的可爱与美丽令所有的言辞失去光泽,最终只能简单地用“天使”两个字来加以形容。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想所有的人全都是这样的。很快,大家的目光就都聚集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不能离开。 当我把目光从布朗一家身上收回来,重新看向你的时候,我发现你也在看那个小女孩。你看得有点出神。你有点忘记周围的事情。你的眼光有点定定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神情。 就在你有点出神,而我为你的走神而走神的时候,校长一行引领着布朗一家向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你心里起了一阵短暂的紧张。你好像突然面对强光的直射一样地,本能地想要回避。 但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你就压制了内心的这种波动。你恢复了镇静。 你在柴老师的帮助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站在那里,等候他们走来。 当布朗一家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队伍里再次发出一阵很轻微的赞叹之声。 这虽然是有点不守纪律的,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阵轻微的赞叹是每个人见到那个8岁的小女孩时都会从内心发出的。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 现在,我和她相隔不过三四米的距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栗色的头发卷曲着披在肩头,头发的左右两边分别编了一条小辫子,辫子上扎着粉红色的绸带条,她的嘴唇薄而红润,微笑的时候有一种柔和的光辉浮现,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衬托出鼻梁的高挺。 最勾魂摄魄的所在,还是她的一双眼睛。蓝得像夏威夷最美丽的浅湾中的海水,又深邃又灵动,纯净澄明,没有一点杂质。当她用这样的眼睛注视某人时,那真是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变幻流动,令人心神摇动。 我是女孩,她也是女孩,我看她尚有这样的感觉,可以想象,当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某个男人时,会在这人的灵魂当中掀起何等的风暴。 这几乎是不能用人力来控制的。就像一个人突然看到天使在面前显现,忍不住就要屈膝下跪一样。 这里面有很深刻的本能的力量,源自我们所不了解的苍茫。 在校长为你和布朗做介绍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这个小女孩。 这个刚才一直在不断尝试单独行动,脱离队伍的女孩,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她停止了那种精力旺盛的蹦蹦跳跳和东张西望,不再在她父亲的膝盖上缠绕抱绊,不再试图弄皱她继母的裙摆。她依偎在父亲的腿边,眼里露出一种高度的专注。 我忍不住顺着她注视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我大吃一惊。我很确信,她是在盯住你看! 她看你的眼光是如此的专注,专注到了犀利如剑的程度,那里面一定带着很高的能量,以致于你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你当时虽然看着布朗,但你的神情就好像突然被斜刺里开亮的一束强光很逼近地照射着一样,你眼睛周围的肌rou轻微地动了一下。你心里再次涌起想要转身躲避的强烈冲动。但你却好像被一根很长的钉子钉在那里了。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闪避开来。你被迫停留在这束强光的照射之下。任由这光线直射瞳孔。 我听到你心里的一扇窗户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那双眼睛的注视击碎了你的什么屏障或者防御,一直进入了你很深的意识里。而这种屏障或者防御,正是你一直想要自我突破,但却从来没有做到过的。 你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内部被入侵的崩陷,这影响了你对布朗的注意力。 因此,当布朗上下打量着你,向你热情地伸出手来,并且赞叹你的年轻和气质时,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间隔了大约两三秒钟才意识到布朗已经对你说话了。你回过神来,和布朗握了握手,并且向他表示问候和欢迎。 当布朗发现你还能用英语说话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惊奇。于是,他继续询问你的履历,但你似乎没有听到。 看到校长的眼神变得有点坚硬起来,教导主任很及时地接过了布朗的问题,并且开始替你回答。他衔接得很自然,布朗没觉得有什么明显的空白,因此也就避免了尴尬。 夹在小女孩安静的注视与你的走神之间,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你心里的动荡。 你内心的波动程度,就好像那天晚上你在草坪上捉到想要逃走的我,并且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的那一刻一样,甚至,还要超过那个,也许,那种震动,类同你在纸上看到我画出來的护身符图案的时刻。 这是你很少有的心乱的时刻。 相对于你一直以来的平静而言,你现在不止是心神不宁,你简直可以说是有点失魂落魄。 我就这样,站在你们中间,看着她心湖里的冻结和你心湖里的波浪。 很多人看到你和小女孩的见面。但他们并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不同的眼里有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心会有不同的解读。 那天,只有我,或者还有你自己,在这个平常的见面寒暄的景象下面,看到了一个正在形成的巨大漩涡。它的生成是如此惊心动魄,力量是如此无坚不摧,范围是如此浩瀚而巨大,如果要加以形容,或者可以形容为:一个范围是纽约市120倍大的高速漩流,深度从洋面直达马里亚纳海沟。 但是,就算突破事物的表象,能看到下面潜藏的涡流,又能如之奈何呢? 以我的血rou之躯、女流之力,怎样去与这种千秋万载的古老力量抗衡呢? 就像不能阻止冬天取代秋天,就像不能阻止太阳东升西落,就像不能阻止年华老去,就像不能阻止沧海桑田。 当时,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那颗钉住你不能逃避的钉子并不来自外界。它是来自你自己的。 是你自己身上的某种力量强迫你自己不可逃避。 是你自己在命令你自己面对着你不愿意面对的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