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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6)尘消院落新经雨

    月逍伸手勾画着外头花枝的影子,轻声道,“梨花之美,原本只有没有旁的花在一边的时候,才能被人瞧见,便是一枝独秀。若是淹没在万花丛中,不过是被人遗忘的一朵罢了。所以梨花要想被人瞧见,只有叫别的花都不开,才能叫世人都知道呢。”

    葛氏推开窗子,折过一枝花进来,才发觉花瓣上头有些湿意,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轮月色已经隐去了,春夜无声的雨,又渐渐地浸润上来。

    葛氏走到另一边,把一枝梨花插到一只影青瓷的美人耸肩瓶里头,左右端详着瞧了半天,才点头笑道,“就是这样清冷到底,才能衬出这好儿来呢。若是有一点的明艳颜色,纵然世人都觉得好看,我却觉得反而污了这好儿了。”

    怀思也瞧了瞧那一枝梨花,又瞧了瞧月逍,忽然笑道,“若是这样说,你也不该笼着这一只珊瑚手串,还不如就清素到底也就罢了。”

    月逍抚了抚手腕,轻声道,“这人终究是和花不一样,做花遗世独立也就罢了,做人太冷清,又有什么意思呢?”

    月逍注目着怀思,语气轻柔如同私语呢喃,“我活着,翎燕就必须要死,就像这梨花开着,就容不得身边有桃花夺了它的颜色去是一样的。你说的不错,是我要害了她,是我非得要她死,是我叫她落得如今日一般的下场。”

    说着顿了顿,直视着怀思,眼睛里头闪过一线极亮的光彩,轻声笑了笑又道,“然而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可笑极了,你以为我要杀了翎燕,是因为你宠她比我多?是因为你在我之前就和她勾搭在了一起?是因为你在我之后,就把她娶进了门?”

    葛月逍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不过就是世家公子为了子嗣,娶了一个丫头做妾罢了,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还是过了父母明路的可心老人儿,更是知根知底的,我又有什么容不下呢?”

    怀思注目着月逍,沉声道,“那你又何必要把她害的如此?”

    月逍笑道,“你要纳妾也好,流连烟花之地也好,往日我糊涂都阻着,如今我却再也不阻着了,我也想明白了,这猫哪有不偷腥的呢,拦也是拦不住的,不如就由得你去。只是这旁的人也都罢了,唯有一个翎燕,是我最容不下的人。”

    葛氏带着一丝笑,睨了怀思一眼,“你很奇怪为什么?你疼着她宠着她,我都由得你去,我嫁给你,原本就不该妄想着你的心能在我身上的。她若是老实本分,就做你身边的一个姨娘也就罢了,然而偏生她还有了孩子,偏生她还想仗着这个孩子,来把持你的将来,偏生她有了这孩子,就再也没有我的活路,你说,我如何能容她活在这个世上?我原本是想着连着这孩子一起送到黄泉去的,然而想了想,这孩子于我,倒是上天的恩赐,不如留着。若是留不住,不过就和没这个人没这个事一般,若是留住了孩子,我也算是有了终身的依靠,就能立稳脚跟了。”

    葛月逍的声音里多了些冷意,“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翎燕这丫头这样命硬,又偏生那个多事的慧恒师傅,又把她也救了回来。好在她的元气也耗尽了,如今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只是平白要多耗费我许多精力。”

    说着满面春风地瞧了怀思一眼,“你问我是怎么把她弄成了今日的样子?说起来也简单,我每日去和她说话儿,为了避嫌从来不戴什么吃的用的,却偏生日日给她带好些花儿朵儿的去,都是最寻常的香花。大夫瞧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说能叫人心情愉快,于安胎有好处。燕meimei原本防着我,只是大夫也都说没什么要紧,她就以为我只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渐渐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心,由着我进出清晓阁。其实她就算拦着,又有什么用呢?连太妃和王妃也曾经都说了话,燕meimei禁足,就叫我多照应着些。”

    “只是meimei不知道,我日日都去,却在身上熏了些东西,面上瞧着,并不能损了她的胎气,却能叫她心思不安,夜里多梦。孕妇多思,何况你又不在家中,她就算精神不好,也不会有人疑心什么的。我每日去瞧,也不过是说几句家常闲话,香槐也都在一边瞧着的,没人能说我什么。”

    葛氏抬眼瞧了瞧面色铁青的怀思,却又低眉去拨弄手上的珊瑚珠子,接着道,“到了那一日,我算准了是婉姨派发月钱的日子,所以借着身上不好,留在太妃那里安歇,连屋里的人也都带了去,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人能说我一句不是的,纵然疑心,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是没有人知道,其实我早就在燕meimei屋里安排了一个人,趁着婉姨的人把香槐带去领银子,屋子外头没人人瞧着,就悄悄进了清晓阁的内室,和她单独说了几句要紧的话。”

    月逍见怀思直直盯着自己,神情十分紧张,却刻意顿了顿,半晌才悠然道,“爷何必这样紧张呢,我也没有对她做什么,不过是派人和她说了几句话。这些日子,我有意无意地把你外头的事情,那些流言都一星半点地露给她听。燕meimei禁着足,她那屋里头的人,除了一个香槐是跟着从母亲那里过来的,其余的人都是原本永思堂的人,外人就算来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地下,我想叫她听见什么还不容易?”

    “那些话我也不必亲口跟她说,这府里流言如沸,哪里要我去说?我只消让香槐听见,她自然就会回去说的。而我每日去见她,就做出一种强自镇定的神情,她见我那样,又不见我和她说什么,她的猜疑心反而会更重。她原本心思就不稳当,一时之间自己屋里的人忽然进来说了这话,她急怒攻心,这药力也就犯了起来,这早产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至于那个丫头,在她难产昏迷的这些时候,我就借着她病着,屋里的人都要择选得力的人为由,和其他粗使小丫头一起遣了出去,此时再也找不见了。”

    葛月逍的神情忽然多了一丝恨意来,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想知道我和她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叫那个跟她说,你在外头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辈子,这一生,她都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

    葛氏的恨意忽然化成了笑,“你也知道,她和我不一样,没有身份地位,唯一的倚仗不过就是你。你要是死了,她这生儿育女的辛苦,又还有什么指望?以她的身份,给不了孩子一个好的将来,而一个没有将来的孩子,也给不了她一个好的将来。没有你护着,便是如今的情形,孩子被抱去了别人屋里,最叫她恐惧的便是抱给了我。可她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孩子的嫡母,又没有自己的孩子,你若是真的不在了,按着咱们府里规矩,这个孩子也就是我将来的保障,也只能叫她一声儿姨娘。”

    “你说翎燕这么多年汲汲营营,费尽了心思,不过也就是想从你身上谋一个将来罢了,你说她这绮梦一时间都成了空,她怎么能不出事呢?”葛氏的笑意又带了几分的嘲讽,“或者还有别的缘故,燕meimei对你是真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听闻你出了大事,也就想去陪着你。不管怎么算,我布了这么久的局,就等着这一日和她说这几句要紧话,总是要叫她死就了。”

    葛氏瞧着怀思笑道,“这事儿还要多谢大爷,若不是大爷在外头出了事,府里头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我又岂能这么容易就能叫冰雪聪明的meimei信了这话?流言就能杀人于无形,我再悄悄儿补上一刀,再没有不成的了。爷可不要怪我,杀她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爷才是元凶呢。”

    怀思此时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上抓着褥子的力气使得愈发厉害了,直勾勾地瞧着月逍,像是不认识她一般。眼前女子,比往日自己认识的更为美艳,更具风情,然而那眉眼风情下头,竟是瞧不透彻的深渊,叫人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怀思忽然明白了,这样深不见底的感觉,原来就像是自己的母亲,只是母亲没有她这样慑人的容光罢了。明知这容光是诱惑人的毒药,明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要害死翎燕甚至害死自己孩子的人,然而瞧着自己结发妻子,映着梨花的笑容,怀思却忽然之间几乎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