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六章(20)云笺字字萦方寸
让文崎不曾想到的是,怀蓉竟然微微地笑了。那笑容那样陌生,叫文崎看得一怔。犹如春风一样和暖,春雨一样多情,却又春水一样澄澈,不带丝毫的杂志。那笑容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带着雀跃的欢喜,却丝毫没有悲伤和忧愁。文崎不敢相信,这是怀蓉的笑容。他曾见过她的笑容,尽管很少,高贵的,冷漠的,决绝的,凄楚的,她在自己的眼里一直是那样淡漠又沉重的一个人,带着和年级不相符的沉重,而这一刻,她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文崎不知怎么,就在那样的笑容里沉醉了,却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怀蓉的笑却像是毫无芥蒂似的,“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文崎看着怀蓉,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他还活着,这就够了?怀蓉的曾经,他也都曾经隐约听闻,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看似沉默,心中实在是有山呼海啸一般激烈的情绪。只是事到如今,她却能温柔一笑,说这就够了。 文崎心中默默猜想,也许怀蓉在那之后的种种,犹如死水的冷漠,一死遁之的决然,不过是因为她觉得欠了他的。因为她的感情,他从远离尘俗的修行之人,变成了黄土下的一具白骨。如今看见他还活着,积压那么久的愧疚,终于有了纾解。她也终于能够放下所有的负担,重新活回来。 文崎不知道的是,当初慧恒留给怀蓉的那十六个字,是怀蓉心里真正的伤心刻骨。那个人宁愿死,也不肯接受这样的情意,可是他却还活着。甚至,在某些她不知道的时刻默默守护着她。这意味着什么呢?怀蓉在最初醒来,看见那个人的脸的时候,曾经想过。在她醒来看见那个人的眼睛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当初她当初执迷的那个答案。他的心里,从不曾真正地放下过她,从不能真正将她作为平等众生中的一个。他只是骗了她,也骗了他自己。到了这意外重逢的时候,他还不曾来得及戴上铠甲的那一刻,他却泄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然而他又消失了。不管是当日的死遁,还是如今的不告而别,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离开。只是这一次,怀蓉再不是当初那个为十六个字就伤心欲绝的女子了。她甚至能对这结局莞尔一笑,他还活着,这就够了。即便是天各一方,又是如何呢?她执念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得到了。至于这远离,乃是他的选择。她想要的,也许并不是真的抛下所有枷锁的相守相伴,而只是黯淡长夜里,两个魂灵的碰撞和相互认可。 这一次,她收获了答案。而他也还活着,即使远去万里。他还活着,这就够了。怀蓉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也真正笃信。这一生,和这一个人,就这样也好。就算永远不能相守在一处,她也终于第一次触摸到他的本心。在这之后,他还会去过他的人生,而她也自会有她的。像是天空里的两朵浮云,注定错过又分离,可终究是认出了彼此的模样。 文崎却不知道,怀蓉的心里冰封的雪原,其实已经慢慢的解冻了。她只是习惯于那样的淡漠,更或者说,她把人生中有关于那个人的段落全部抽离,封存在了更深的地方,不让任何人再去触碰,甚至是她自己。 只是,抽离了这样的一段,她的人生几乎成了一片空白。除了作为郡主应该做的事情,她似乎再没有剩下什么了。那样的空洞,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怀蓉并不曾忘记,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文崎。并不是作为她的丈夫,那个身份,其实也已经随着她埋葬了过去,被她一起埋葬了。可他还存在着,他义无反顾、豁出性命地救了她,她也并不曾忘记。他像是从自己前生记忆里固执地走入了这一世,因为在交错的刹那染上浑身的鲜血,叫她也不能就那样忘记。 可他却也像是变了一个人,在她身边沉默地存在着,像是一支兵器。怀蓉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传言里那些经年的寻觅和守护,那些一网深情,如今却也丝毫不见了踪迹,他甚至从不曾靠近她。怀蓉甚至觉得,找到了自己又救下了自己的文崎,像是失去了目标,抽离了所有的力气,变得惶惑而不安,在她的面前不知所措。那不是她所认识的文崎,尽管她还不能将他看成自己的丈夫,却也不愿看着他如此意气沉沉。然而她却不知道如何再靠近他,也许是习惯了离得那样远,习惯了与世隔绝,除了理应扮演的郡主的模样,她竟然已经忘记了该如何生活了。
这一日,她忽然看见他神情的变化。惘然而悠远,却又带着冷峻的凝重,眉宇间闪过了他冰与火的过去。怀蓉感到了一丝惊喜,好像抓住了什么,忍不住就开了口。只是她不曾想到,他会问起那个人。怀蓉的心理不免产生了一丝喟叹,也许,那个人不仅是她的前生,也是横亘在文崎的人生里,不能忘却也不能跨越的鸿沟吧。 正在此时,怀蓉听见文崎又问自己,“我本以为,以你的性子,是不会再愿意涉足红尘中的事情的。”他以为,及时能够放下慧恒一事,她也会寻一个清静所在,去过她无人拘束的人生,毕竟,她所牵挂的人,都已经远去了。 怀蓉又微微笑了起来。是啊,莫说是文崎,就连自己,其实也想不到。也许,就在自己忽然遇袭的刹那,她就已经明白过来,身为上官家的郡主,她的一生,注定是逃脱不掉的。她想要远离红尘,忘却一切,却总会有人想要重新将她拖入泥沼。而在她和方正同一起守着受伤昏迷的文崎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曾经青罗和自己说过的话。如果躲不掉命运,那就抓紧命运。也许,这才是她必须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