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施无畏者
“睁开眼帘、光明复现的那一瞬间…… 蓦然地发觉,自己正站在本堂外阵的殿门之前。 昏黄的灯火,自内阵的镜之间静谧地向外流洩。 ——仿佛将此间万物都鎏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近在眼前的那扇朱红的殿门之上,挂有深见玄岱书以‘施无畏’的牌匾。 仰望天顶之上,亦将得以目见—— 其之中央,乃是庆安年间既已存在、名为《天人之图》的天顶绘。 据传,江户时代至此礼佛的香客,多是会抬首向那天人祈祷。 而我亦几度立于殿外,仰望散华的天人之像,却无有一次向其求祷。 盖因,故往有人作川柳言道:‘天人已厌倦了聆听形形色色的愿望。’ 而殿门两侧的对联之上则如是写道—— ‘佛身圆满无背相,十方来人皆对面。’ ——无论来者为何人又来自何方,佛都将一视同仁地施与救恩。 宛如‘神爱世人’一般的话…… 可是……神真的爱世人吗? 倘使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 那么—— 祂一定早已厌弃了世人吧。 起初……我是这般想的。 可是,渐渐地,我却又开始觉得…… ——神或许既不怜爱世人,也不曾对其心生厌憎。 祂对于人类……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兴趣呢? ——恶行既未受惩罚,世界也没有被爱。 倘使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 那么—— 祂一定难免会令人畏怕吧。 在那濒临大正的明治时代末期,诗人北原白秋以诗歌如此写道—— ‘我想起,那末世的邪教,耶稣会上帝的魔法, 那外国轮船的船长,红毛鬼的奇异的国土, 红色的琉璃,气味浓烈的石竹花, 南蛮人的格子布,还有那,阿力酒和红葡萄酒。 眼睛碧绿的僧侣念着咒语,梦中还在叫喊。 那违禁的宗派神,还有,染着鲜血的十字架。 那骗人的东西能把一粒芥子变成苹果一样大, 能伸能缩的奇怪的眼镜连天堂也能看得到。 听说,房屋是用石头造成的,那白得像大理石一样的血液, 盛在玻璃瓶里,一到夜里可以点火作照明, 又听说,那电气像梦境一般美丽,掩映在天鹅绒般的熏烟里, 连月球世界的珍禽奇兽都出现。 又听说,化妆的香料是从毒草的花朵里榨出来的, 腐烂的石头的油可以画出圣玛丽的肖像, 拉丁、葡萄牙的字母是用蓝色横着写的, 连美丽的、悲欢的声音都能充分表现出来。 好吧,请赐给我吧,神奇的主教大人。 即使要将百年的寿命缩成一刹那,即使要血染死刑架 我也在所不惜,但愿一见那极端神秘的、奇异的红色的梦境, 慈悲的主呀,今天我以整个身心来向您祈祷……’ ——这便是白秋写于其第一部诗集开篇的《邪宗门秘曲》。 将那神秘的异邦教派及文明,描述得如此奇诡、莫测且邪异。 而曾经违禁的宗派神、切支丹的救主耶稣基督,祂于《圣书》之中所留存的启示也过于令人怖惧…… 那经文上如是言道—— ‘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 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揭开第三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三个活物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手里拿着天平。 我听见在四活物中似乎有声音说:“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 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如有一日,天国降临…… ——审判日神驾临世上,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骑马而至、受赐灾祸权柄的天启四骑士,将分别为地上带来‘瘟疫’、‘战争’、‘饥荒’、‘死亡’。 我想…… ——那些相信着救主耶稣基督的存在的切支丹们,想必也同样笃定地坚信着那终将到来的灭亡。 或许正宛如降生于世的婴孩一样,因由心底的不安与畏怕而啼哭着。 听啊…… ——那阵哭泣之声,哀惨而又嘹亮。 然而…… 渐渐地,那哀泣之声,缓缓消解了。 因为,始终有那样一个声音,在如此向他们允诺道—— 在那哀凄的苦难之尽头,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那便是神所施与义人的、名为‘天国’的报偿。 而此方地界所供奉的观世音菩萨,其所施与世人的救恩则为‘施无畏’。 顾名思义,即‘施与无畏——拔济众生种种怖畏、免除众生之恐惧感’。 ‘是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 ——是故,如《妙法莲华经》卷七《普门品》所云,此娑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 所谓‘天国’……是否亦是一种‘施无畏’ 自从帝国掀起那场或将席卷尘寰的不义之战争以来,国内局势的动荡以及经济的萧条并没有丝毫的减缓。 而浅草这座庙宇之中世人焚香礼佛的、氤氲的香火之气却仍久久地萦绕不散。 时至今日已历千年的这座古刹……是否也终会有归于尘土的一天? 莫名的愁绪,倏而泛涌在心间。 虽然是如此…… 我想……这也不过是‘怖畏’使然。 我们从何处来? 我们是谁? 我们向何处去? 如同法兰西人保罗·高更所作的那副画作一般…… ——在这雨音叹息的市街,彷徨一般寻找着答案。 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可否予我济拔狮、虎、狼、鬼等畏之坚毅? 可否予我济拔王、贼、水、火等畏之果敢? 如此……我便可以爱上这个世界。 如此……我便可以获得幸福了吗? ——你会拭去我一切的泪水,告诉我这一切的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