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下之物
“在我的脑海里,不知从何时起, 住进来一个不幸的小丑, 他,身穿着纱服, 且,沐浴着月光。 往往,挥动起孱弱的手, 频繁地打着手势, 那含意,我却未曾通晓, 仅仅感到悲哀罢了。 伴随手势,他的嘴唇也在蠕动, 看上去像古老的影画—— 既没有一丝声响, 也弄不清说了些什么。 他的身子沐浴着苍白的月光, 在怪异而又明丽的雾气之中, 舒缓地调整着极细微的姿态, 眼神无论投向哪里,皆满含温柔。” 仿佛蜃景…… 宛若徒花…… 如是虚渺之残像。 眼前,那恍如是从某首不知名的诗文里施施走出的存在,倘使非要我以言辞加以形容的话,我想……那大概便是“幽灵”吧。 “……是梦吗?”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梦里见到“他”。 不…… 与其说那是梦…… 倒不如说,时至今日,我已分不清那段记忆的真假。 只是留下了一种似梦的印象…… 也许……那不是梦。 我想。 儿时的我,似乎是不曾拥有做梦的能力的。 ——如果不是那天我在雾之彼岸的参道尽头见到了神明的话。 我……曾经见过神明大人。 这一件事,是真实不虚地发生过的吗? “无法证明……” 只是留下了一种似梦的印象…… 在这梦与现实的分界如此暧昧、模糊的世界……究竟何物为真,何物为假? ——就像那徒劳盛开、只是为了凋零而绽放的徒花。 重复着糜烂,重复着花开…… 却始终无法迎来落果。 无花之果,无果之花…… ——像是一个无解的虚谎一样。 可是啊…… 那徒劳盛开的谎花……你为何会那么美呢? 但是摇曳的花朵并没有回答。 它只是沈默,尔后绽放,继而凋零,最终腐化…… “宛如朝雾中飘零之花……” ——这便是我对于那个久远之梦的印象。 我梦见…… 尚被包裹在襁褓之中的我,在一座庭院的檐廊下静躺。 一旦回想,我甚至能感受到襁褓的温热,雾霭的微凉。 好似在过往我确实曾有过这般的体验一样。 然而,与其说那是我当时的记忆,不如说是日后才慢慢地在我的记忆里扎根,并一直保存到现在的。 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那时还是个婴儿的自己竟会保有如此记忆,这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议。 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在襁褓中只是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而在檐廊之外、我的头上,高悬着一轮皎洁的胧月。 这月轮似乎离我很远很远,散发着幽幽的、看不到尽头的光亮。 我并不知晓自己缘何在此,也无法望穿那遥远的月相。 月亮很美—— 它高高在上,庄严地俯视着我。 而我则躺在地上,被包裹在一条厚厚的毛毯里,正仰望着它。 毯子裹得密不透风,以至于我的胸背和手心都已经开始微微冒汗了,仿佛自己很快就会被越来越多的汗水泡胀一样。 在我身旁不远的、庭院的土壤上,生长着看不清是红是绿的小草,在薄霭中好似在微微发颤、闪光。 还有数之不尽的、大大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石头,鳞次栉比地仿佛以某种几何图形的规律摆放。 正当我静观着这片奇异而诡谲的风光,一缕灰白的烟雾兀然将我的视线遮挡。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宛如烟火燃烧又带着一丝焦甜气味的、难以言喻的芬芳。 ——就像化为余烬的死者开始还魂的味道。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这般奇妙的比喻。 可就在我这般思索着的下一秒…… 眼前迂回、流转的景象,再次夺去了我的思考。 周围的一切,二律背反般,既是灰蒙又是明亮—— 暗闇为这无际狭间的单一底色,而在那薄霭之中,仿佛蕴含着完全不同于尘世光谱的色彩的、循环变化着的一道光。 那光芒的本质似一滴血,似一团火,又似无限光。 压倒性地美丽,又压倒性地让人绝望…… 这片薄雾与芬芳,便是那团火焰仿佛将某种无名的香油燃烧,尔后以烟雾的形式呈螺旋状扩散而成的。 灰白的烟气不断地向我靠近,在我和月亮之间轻柔地飘来荡去,然后飘散成无数缕细细的烟丝,缓缓上升至遥远高天的云座里。 我心想,和自己被裹在毯子里的、僵硬的身体相比,这飘渺的灰烟看上去要美多了。 在逐渐稀薄的薄霭与弥漫着奇怪芬芳的云雾之后,“他”的身影首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懵懂不识“幽灵”为何物的我,向“他”投以疑惑、好奇的视线。 “他”的面貌模糊不清,但我仍然可以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他”正在注视着自己。 起初,我甚至无法看清“他”的身体的轮廓,手和脚的部分像是消失在了空中。 不仅如此,就连躯干中央的部分也是完全透明的,仿如在胸口之上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想…… “他”恐怕是想把我丢进眼前摇曳的火光中,所以才会站在那里的吧。 届时,我的身体会随着焰火一同燃烧,最后同样化为一缕飘渺的灰烟。 “把我烧了吧……” 不知为何,尚且无法发声的我,竟是在脑海中向“幽灵”此般恳求道。 ——为什么? 某个声音……某个像是孩童一般天真无邪的声音,轻笑着在我混沌的脑海中如是问道。 “因为,不论是什么,被点燃后都会变得很美,不是吗?” 这时,原本微弱的我的心跳,似乎变得比刚才快了。 “即使是像我这样没有任何价值的人……也能够燃起美丽的火苗吧?” ——不行。 “……为什么?” ——这是需要交换条件的。 天真无邪的笑声久久回荡,继而那孩子嘲弄似的说道。 ——点燃这个世界上对你来说最为重要的人,这就是交换条件。当这个人完全燃烧起来时,你将看到最美丽的火柱。而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过这种无与伦比的火焰吧? “……最为重要的?” ——是的。点燃后,你将会看到这个世界上最为美丽的火焰。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残酷的、压倒一切的美,是存在于世界深处而又超越了这个世界的美。你必须亲眼看一看这种美丽得无可言状的火焰。 孩子的声音,说到这里便消失了。 仅剩下那位身着白纱服的“幽灵”,于雾中、月下打着奇妙的手势静静地舞着,仿佛是在饰演一场载满哀惜的能乐一样。 “他”所舞的含义,我自无法明了。 但……自出生时起恍如便未曾哭过的婴孩,却是发出了一声哀凄、悲婉的啼哭,为之而流泪了。 ……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 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歌多林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