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栗树荫底
朦胧的光晕显化为天国的虚影,簇拥着季木一路向基路伯前行。 在他的灵以上,九大原质与无边之光构成了天国十重之图景,与无穷高远之处的卡巴拉生命之树交相辉映。 故往曾感到过的那股全能之感再次盈满他的心头,而他却不为所动。 他只是低头望着沉睡的女孩,哪怕几乎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而今的女孩,与季木于贪食之狱的树下醒转后所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唯一的区别……便是曾经心底怀抱的希望此时已化为乌有。 现在……也快要到了他必须接受女孩的死去的时候。 他的心里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预感……自己不久就将离开世界的尽头。 但他不可以将女孩一同带走…… 因为女孩的灵魂仍在这具躯体之中承受着痛苦…… 这份悲哀是何其之重…… 哪怕是在最为悲伤的时候,女孩仍然向他展露着笑容。 可季木知道……她只是将伤痛藏在了心中。 两人相伴之时,他曾见过女孩于梦中不住地泪流。 女孩正如他一般…… 愈是悲伤……往往便愈是不会说出口。 他不忍心为了自己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而让女孩永远沉沦于生与死的夹缝之中。 也许…… 抑或…… 真的到了自己作为“许愿天使”……去实现女孩的心愿的时候。 “我的愿望……是在安然无痛的睡眠中走向死亡。” 在两人相遇的那幢大楼,女孩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如是说。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想到……自己要用这双手来带给她解脱,我的手……就不停地颤抖。” 季木不禁沉默。 他在林中的一棵树旁轻轻地放下了女孩,然后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以西结书》中那身穿细麻衣、腰间带墨盒之人在行罚之后……是否也曾像这般沉默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他轻叹了一口气,而后离开了女孩,向着基路伯的所在之处踱步。 四活物周身的无数眼眸,都静静地观察着季木。 他们的目光之中透着谦恭。 待到行至基路伯的近前,季木并未因由他们庞大的形体而感到压迫,反而是有一股暖意如流水一般静谧地淌过心头。 他没有话语言说,四活物也不曾开口,只是于那里等候。 季木的步伐于基路伯的身旁停驻。 他闭上了双眼,将两手伸向了四活物间上下沉浮的光火中。 恍惚之间,他似乎于其中抓握住了某物。 那物有火的炽热,却又似水般流动。 直到季木睁开双眼,才得以见其真容。 那是一把两刃之火剑,四面转动发焰,如同烈日煌煌放光,其间有雷霆若液体般流淌。 《创世记》有言: “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 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 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自见到基路伯的那一时刻起,季木便知,“兽”害怕自己所取的,即是那伊甸园东的劫罚火剑。 尽管“兽”为了阻止他靠近此处而设置了许多障碍,但他还是在卡巴拉生命之树的光辉引领之下来到了基路伯的近前。 等到季木回过神时,四活物已化为云柱升向远天,伴随着狂风、怒雷和光焰。 天象骤然惊变。 在季木所未曾发觉的时候,苍穹的一角……出现了一扇灰白的窗口。 那洞开的门户之中有人漫步走出,以至于他脚下的大地与群山震动。 还没有来得及去看那位蓦然降临的存在的面容,天穹上骤然绽放的可怕气息就压得他几近跪伏。 虚空之中猝然裂开了一道道狭长的裂缝,仿佛就连这空间都无法承受这般的重负。 倏而一阵大风刮过,仿如神之吹息拂过。 继而……大地之上起了霜冻。 橄榄、黑、柠檬、赤褐四色之结晶,须臾之间便覆盖了整个世界的尽头。 “Malkuth……物质世界的终末。” 一霎时分,季木便已洞悉这股力量的实质即是卡巴拉生命之树的十原质之末——王国。 “十王……降临了吗?” 此般巨变,根本就不曾出现于季木的料想之中。 王者……那本不该是会于凡尘中行走的人物。 一道巨大的光芒高悬于世界尽头的上空。 季木知晓……那是神之车驾基路伯。 他承受着重压抬头观望,只见四活物的头上有穹苍之王座的形像,看着像可畏的水晶,王座上有仿佛人的形状,散发着璀璨到无法直视的四色之光。 尔后,那王座上的存在脚踏虚空,沿着虚无之阶逐级向下迈步。 可是……那人形的目标却好像并不是季木。 王踏着光阶于季木的身畔经过。 他几度试图转身,想要看清它的面孔,却发现自己的身形在那威压下恍如凝固。 “芷……” 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感将他的心全然覆笼。 而后……他听见了一阵短暂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刺穿的声音。 这时……季木才察觉到,方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已被卸除。 他不由得愣住了…… 不想……回头…… 当他缓慢地将身体向后转去的时候……悲惨、凄凉的景象逐渐映入他的眼中。 女孩的身体……被那四色的结晶之剑穿透,钉在了十字架上,宛若已经死去了一样…… 不…… 那或许并不是十字架…… 不过是被钉在了巨树的中央……远远望去才像是被钉于十字架一样。 王无言地站在“十字架”前,群青色的长裙随风飘荡。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鲜血不住地从女孩的伤口淌至她的脚尖,然后才缓慢地滴下…… “在遮阴的栗树下 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 他们躺在那里,我们躺在这里 在遮阴的栗树下……” 在鲜血浸染的树下,少女如是言道。 “晴……晴安……” 望着眼前那个与自己阔别多年的女孩……季木竟觉得似见到了某种非人的存在。 拖着踉跄的步伐,他缓缓走向晴安。 “为什么……” 少女没有作答。 “为什么?” 少女不曾回话。 “为什么?!” “过去曾和你说过吧……”少女笑靥如花,“如果将来,我不再是你的小侄女了,不要让我进那窄门,请在路上将我杀死吧……” “可是你没有那样做。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叔叔。” 无法原谅…… 他的双手紧紧地掐住了少女的咽喉。 从她的双目映出的倒影,他望见自己的眼里充斥着无可抑止的狂怒。 他的双手在一点一点地掐紧…… 而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是露出了他无法理解的表情。 她在渴望着……死?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与犹疑。 被背叛了…… 被欺瞒了…… 被夺取了…… 被抛弃了…… 明明承受着这一切的是自己! 但最后……他对于少女的爱仍然胜过了忿怒。 因此,他松开了掐紧少女咽喉的手…… “你走吧……残酷的王。” 他对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女说。 “自此……故我死去,新王驾临。” 她没有丝毫留恋,踏上基路伯而去。 唯余下季木一人……木然地望着女孩血已流尽的身躯。 他冯虚御风,碎去了钉穿女孩的肢体的结晶,将身体干枯的她紧紧抱在怀里…… 直到心底一切情感皆已消尽,季木才怀抱着女孩一同远行。 他们一起穿过了无边的旷野…… 最后……他将女孩葬在了一望无垠的百合花海。 “吾爱深眠黄土, 余唯向隅而泣……” …… 最终,租给我一间坟墓吧,用石灰涂白,镶一道凸出的水泥线,——深深埋藏在地下。 我静伏案前,灯光映照着我痴痴重读的报纸和乏味的书籍。 我的地下沙龙的头顶有一片辽阔的间距,房屋像植物一样生长,雾锁重楼。污泥黑红,魔幻的城市,无尽的夜色! 低处滴水,四周惟有土地的厚重。或许是天渊、火井?或许是月亮与彗星,海洋和神话在此相逢? 苦涩之时,我想象着蓝宝石与金属球。我是沉默的主人。为什么在苍穹的一角,会出现一扇灰白的窗口? ——《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