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之世界
沿着河流一路向前直走,他们再次返回了城市之中。 城市的边界是一道围墙,在河边的公园那里,再跨过一片平原就可以来到这个尽头。 而河流的另一边,与平原接壤的遥远之处,静静地矗立着一座森林。 从远方望去,那森林里漆黑一片,总给季木一种不好的感觉。 围墙给他的感觉也是那般。 所以围墙和森林他一个也没有选择靠近,而是和女孩一起折返,回到了城市里。 这是季木第一次见到夜里的城市。 虽然刚刚来到这里时,他在大雨倾盆之中也稍稍瞥见过这座夜之城的剪影,但当时看得并不如此般清晰。 哪怕是在深深的夜里,这座城市也洋溢着勃勃的生机。 草木和花叶栖息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只是安静地行走着,便恍如能够感受到城市的律动。 它仿佛真实不虚地具有着生命。 月光下,街道两旁高耸的行道树就好像一个个默然挺立的巨人,周边不知名的低矮灌木上也浮动着一层薄凉的水汽。 但城市的夜晚其实并不宁静。 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了群鸟凄厉地叫鸣的声音。 那声音听似很远,又彷如很近,以至于季木无法辨别出它们到底藏匿在哪里。 可是,那叫声却不是白天他所听过的任何一种鸟的声音。 整座城市,宛若是以夕阳的沉落作为临界点,划分为了昼之世界与夜之世界。 感受到了女孩双手的凉意,季木脱下了身上的黑色斗篷,轻轻地披在了女孩的衬衫之外。 “季木……”女孩小声地唤他的名字。 听闻,他略微诧异了一秒,以至于步伐也有了一霎之间的停顿。 因为故往女孩从来不会叫他的名字。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面对这个情侣之间再常见不过的问题,季木却是愣住了,双目长久地失神。 女孩并不是他的情人。 严格说来,他也不知道要怎样来形容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 女孩平静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你看着我,好像爱我一样……” “可是……真的爱吗?”她又讲。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太过复杂难解了。 他喜欢女孩吗? 如果这么问,他一定会回答说“喜欢”。 可是他不明白怎样才可以被称为“爱”。 他也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 这是如同“幸福”一般渺远而梦幻的答案…… “‘不过,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乔班尼如是说。” “‘我不知道。’柯贝内拉愣着说。” 正如《银河铁道之夜》里乔班尼对于挚友柯贝内拉的发问,两人都不知道这一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于是,他也这样说了。 “也是。”女孩温柔地笑着讲,“我明明没有心,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爱’呢。所以……一定是哪里想错了吧,” 季木没有应答。 他只是牵着女孩的手,沉默地行走在无人的街市上。 “懦夫。”他在心里对自己讲。 因为他总感觉自己在逃避着些什么……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他们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发出了微弱的光亮。 “有人……在那边吗?”女孩自言自语道。 “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说完,两人一起向着光亮的源头走去。 直到靠近以后,他们才发现那光源是一座里面亮着灯光的建筑。 “是图书馆……” 女孩好像认出了这里。 图书馆? 看到了女孩脸上的迟疑,季木因为担心她,并没有开口问询。 这次,换成女孩拉着他的手走向了那幢建筑的内里。 推开木门,穿过一条狭长而昏暗的走廊,在一扇玲珑典雅的大门里面,空间豁然开朗起来。 这座建筑……的确有些像图书馆。 门后宽敞的房间之内,排列着一排排类似于书架的东西。 但摆放在那上面的却并非书籍,而是……一片片结晶状的树叶。 …… “以前没在哪里见过你?” 她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脸,看样子是在试图搜寻记忆,把我同什么联系起来,最后还是xiele气,摇头道:“如您所知,在这个镇上,记忆这东西是非常模糊多变的。有时记得起来,有时则记不起。关于你也好像归为记不起的那一类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我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然也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一直在这镇上,镇子又小。” “我是几天前刚来的哟!” “几天前?”她有些愕然,“那么你肯定认错人了。因为我有生以来还从未走出过这个镇子,同我相像的人怕也不至于有的。” “或许。”我啜了口咖啡,“不过我时常这样想: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大家恐怕都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度过完全不同的人生来着,而这段往事很可能由于某种原因被忘得干干净净,于是大家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如此打发时光。你就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她说,“你之所以那么想,大概因为你是读梦人吧?读梦人的想法和感觉跟普通人有着很大区别。” “想必。” “那么,你可想得起自己过去在哪里干过什么?” “想不起来。”说着,我走到柜台跟前,从三三五五散在那里的回形针中抓一个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半天。“但我总觉得发生过什么,这点我敢肯定,而且恍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图书馆的天花板很高,房间静得简直同海底无异。我手里拿着回形针,不经意地茫然环顾房间。她则坐在桌前,一个人安静地喝着咖啡。 “就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都稀里糊涂。”我说。 细看之下,天花板泻下的黄色电灯的光粒子似乎在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大约是因为瞳仁受伤的缘故。我的双目已经被看门人改造过,以便洞察特殊之物。墙上古旧的大挂钟在沉默中缓缓移动时间的脚步。 “来这里估计事出有因,但我现在无从记起了。” “这镇子非常安静。”女孩说,“所以我想,假如你是来这里寻求安静的,那么你应该称心如意了。” “或许。”我应道,“今天我在这里干什么好呢?” 她摇了下头,慢慢从桌旁站起,撤下两只喝空的咖啡杯。 “今天这里没什么可给你干的。工作从明天开始。现在请回家好好休息吧,到时候再来。” 我再次看了眼天花板,又看看她的脸。不错,我觉得她确实同我心目中的某种印象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确有什么在轻轻拨动我的心弦。我闭起眼睛,在自己迷迷蒙蒙的心海中搜寻起来。刚合上眼睛,我便感到沉默犹如细微的尘埃落满自己的身体。 “明天六点来。” “再见。”她说。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