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八月朔日,含元殿大朝,圣旨下,宣中书:翰林学士崔慎、李绍,博学通经,能佐君致道,拜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授紫金鱼袋。 这一道诏书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段云琅昨夜在殷染处睡得迷迷糊糊就赶来上朝,这一下子,竟是懵了。 抬起头,看着崔慎、李绍二人谢恩接旨,李绍一张平板脸无甚表情,崔慎倒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目光又渐渐移向高仲甫,后者不动声色,但很显然,他也没料到圣人会突发奇招,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学士一举擢为宰相。 二兄段云瑾给他投来一个眼神,示意他看父皇。 父皇走下了丹陛,伸手拍了拍崔李二人的肩膀,眼神殷切,欲言又止。那模样,似乎真是看着两个国之栋梁,伊周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段云琅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这两人缘何能得圣人青眼?一个是整天伤春悲秋、拿宋玉作榜样的酸腐文人,一个是以医药进身、满腹都是奇技yin巧的杂牌郎中,怎么就突然成了宰相了? 散朝之后,百官熙熙攘攘从身边过,段云琅看着圣人由人扶着往内殿走,忽然三两步追了过去。 那扶着圣人的内官不是周镜,也不知喝止他,都没有瞧见圣人皱起来的眉头。于是段云琅就跟着圣人走到了宣政殿的北门外,一层层浮雕腾龙的丹墀之上,纵是日光晴好,也有些凛冽的寒风从袖间拂过。 “父皇!”段云琅拱手道,“儿臣有本要奏。” 段臻停了步子,懒懒道:“方才为何不说?” 段云琅不答。 段臻也知自己这问话不过虚套,挥手屏退左右,“说吧。” 段云琅低头,一字字道:“儿臣以为,翰林学士崔慎、李绍,轻狎浮华,品行放浪,官纪不正,未可以肃天下。其在翰林,舞文弄墨、小技事君,无可厚非;唯切不可令其冢宰枢要,副贰天子。儿臣闻汉之陈平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此四者,崔慎、李绍何与焉?儿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臻倒是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番咬文嚼字,负袖转身,睨他半晌,道:“不错,你也会拿古人的句子来吓唬朕了。” “儿臣不敢。” 含元殿正北,宣政门、宣政殿、紫宸门、紫宸殿,比比而高,宫墙环绕,气度宏阔。段臻漫不经心地望着,道:“朕如此做,自有朕的道理。崔李二人有他们的长处,放他们进中书门下,或许有所作为也未可知。” 段云琅咬了牙,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父皇必欲以恩幸为相国,独不顾天下清议乎?” “以恩幸为相国?”段臻骇然地笑了,语气也加重了,“五郎,但凡你们兄弟能多读几本书,今时今日,朕又何必依靠这些外人?!” 段云琅后退了一步,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仲秋之际,日色浇漓,远处的琉璃瓦顶,近处的丹墀玉壁,都泛着冷落的光。而他的父亲,一身明黄冕服,巍巍然如玉山之立,神色渊默,正是天子仪容—— 段云琅突地冷笑一声,每一个字缝里都透着寒凉:“儿臣读未读书、读多少书,父皇可当真在意过?儿臣从小到大,父皇可曾给儿臣找过一本书?问过一次经筵课业?儿臣固不学无术,那也是父皇养而不教!” 说完了,他真想掉头就走。 可是,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站在这无情的秋阳下,站在这含元殿的风日中,无论他是否承认,他毕竟想等父皇一句回答。 他看着父皇,那眼神似刚硬不折,然而那顽石一样的怨恨之下,却流露出悲哀的企求来。 他想,只要父皇此刻服一句话的软,只要父皇说:“往后朕便靠你了”,父皇都不需为过去道歉——他就愿意原谅他。 可是父皇却始终侧对着他,他看不见父皇的表情。 父皇也没有给他回答,一句也没有。 段云琅看见天边的暗云渐渐挪移弥漫,直至掩住了太阳。日光终于不那么毒辣,而四方寂静,只有那云霭如层楼般堆叠着压下,将各宫屋脊上的五爪金龙都盖去了颜色。 *** 这一日午后,刘垂文来找殷染,给她送来腰牌,借着入宫听训的名义带她一道进大明宫去。到东亭两人便分道扬镳,殷染看四下无人,独个从后门进了拾翠殿。 她先是在耳房里找到了芷萝。芷萝瞧见她来,竟突然就哭了:“殷娘子你可算来了,去看看我们家娘子吧……” 殷染将手边布包揣了揣,淡淡道:“劳驾你了。” 出乎殷染意料的是,戚冰正坐在书阁里读着书。这间书阁殷染来过,陈设都还未变,原本敞亮的光束透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投映到那女子裹着长袍的背影上,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 殷染走过去,在戚冰身边半坐下,将那布包打开,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了出来。 “我来还你东西。”她安安静静地道。 戚冰抬起头来,仿佛是回了一会儿神,才转脸看她。 这一对上眼,就吓了她一跳。 干燥的肌肤,尖削的脸,一双眼睛已憔悴地窅陷下去,又挣扎着透出些绝望的冷光来,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殷染。 戚冰的脸容原本是很丰润的,衬映着柔媚的眼眸和娇俏的声音,令人觉得这样的女人即使蠢一点都没有关系。可问题就是她不蠢,她甚至太聪明,即算被人逼着去杀人,也知道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样,才能让自己无罪地活到最后。 殷染顿了顿,才道:“我还想同你说一件事情。” 戚冰伸出手去,将那双锦履拿过来,放在自己身边,复道:“你说吧。” 话音很平静,至少比她的眼神平静多了。 “你下狱之后,离非来找过我。”殷染也不避讳,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她根本不管戚冰是什么脸色,“他求我想法子把他供出去,让他去替你下来。可是他大约没有料到,你会自己将他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