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清尘浊水(二)
刘垂文自内侍省厨下顺来了一些吃食,便笼着袖在窗下偷身候着。【】本以为陈留王不到天亮不会出来,谁知四更刚到,那门扇便开了。 刘垂文连忙凑上前去将食盒提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是要吃的?” 陈留王看了他一眼,将风帽一披,抬脚便走。 刘垂文看他一身衣衫都穿整齐了,摸了摸鼻子,想笑不敢笑,只闷头跟上。月明星稀,雪光澄澈,一主一仆走出了掖庭宫了,段云琅才突然刹住了步子,冷然道:“你在笑什么?” 刘垂文年纪小,吃这一吓,眼睛里笑意仍是盈盈然,“笑殿下今次出来得早。” 这一语双关,简直无法无天—— 段云琅立刻抬手要削了他脑袋,吓得他往衣领子里一缩。然而那预料中的巴掌却迟迟不来,刘垂文偷偷抬眼觑他,殿下的脸在稀薄的月光照耀下,像是一块已死的玉。 他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扩散开来。 许久,段云琅收了手,将衣襟一抖,“往后不会再来了。” “啊?”刘垂文结结实实地大叫了一声。 然而他家殿下却已经走得远了。月光苍白,少年的背影宛如一只孤独的鹤。 *** 春日到来之前,长安的天气总会有些反复。时而天色阴沉下来,飘一点小雪,到傍晚却又暖意升腾,将积雪都催化成水流。十六宅里积水不畅,每到融雪时节,便往往在廊下檐前汇成汪洋,人人都须小心地提着衣角跳过去。 陈留王的宅子里更惨,因屋子的地势比院落还低,雪水倒灌浸透了门槛,丝丝缕缕地侵入了堂屋里来。刘垂文拿着笤帚刷刷刷将水往外扫,便遭了隔壁淮阳王小妾的一通乱骂: “什么脏污东西,就知道往我们家扫?我们家都快被淹了!你家殿下到底怎么管下人的,连笤帚都不会用吗?被你这样乱扫,我这院里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刘垂文抱着笤帚满腹委屈,连连赔礼都不管用,于是更加委屈,他过去跟着义父刘嗣贞时,哪里曾受过这样的闲气?偏是义父要他来伺候陈留王,结果世情冷暖全都尝上了。 忽有人将手伸来,一把拿过了他手中的笤帚。 刘垂文一愣,还未开口,已见到自家殿下容色温柔地微微欠身道:“杨夫人近来可好?五郎听闻二兄家的屋檐下有乌鸦做窝,不知是不是真的?” 妇人杨氏呆了呆,段云琅笑得实在是和蔼可亲,令她连破口骂一句莫名其妙的余地都没有,只道:“怎么可能?乌鸦不在屋子里做窝的。” 话一说完,她突然觉出了味,脸上怒色红到了脖子根,“你——你这人怎么——” 段云琅却已没在看她,自低了头对刘垂文温声道:“怎么就连扫地都不会了?”一边说,一边拿着笤帚往杨氏身上扫。 杨氏满脸羞怒,又不敢对着他的面发作,狠狠跺了跺脚,拧身便走。才去得几步,段云琅便已听见她在那边院子里骂骂咧咧的喊声:“厉害什么呢?不过是圣人不要的废太子,还当自己多金贵?!” 刘垂文听得胆战心惊,段云琅却声色不变,将笤帚递与他后,揉了揉他的发,桃花眼笑着弯成两片浅月亮:“委屈你了。” 刘垂文何止委屈,简直已委屈得说不出话,他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越是委屈、反而还越是笑呢?他看着殿下的笑容,心里就堵得慌。 眼看殿下已缓缓回房去了,他丢了笤帚就追上前,道:“殿下当真——当真再也不去看——她了吗?” *** 段云琅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知道她也不是。 他与她,都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即使在床笫之间,情-欲最浓时分,也谁都不会乱了分寸;即使在眠梦之中,神智最散时分,也谁都不会多言不慎。他们在一起这样久了,黑暗里阴暗里辗转拥抱着爬了过来,不被阳光眷顾的秘密,发着**的腥臭味—— 这样久了,按理说,应当习惯了。可是,却没有。 至少她没有习惯。 他关了门,全身的重量都重重倚靠在门上,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叹息。 他想,或许他也没有习惯吧。 只是襄王永远比神女陷得深,神女总可以潇洒自如地抽身而退,襄王却不得不一遍遍等候着、遥望着、思念着、痛苦着。 其实,他所习惯的并不是黑暗中的欢爱,而只是这种等候、遥望、思念、痛苦的心情而已吧。 而如今,她终于要放弃自己了。 两年前那个大雨夜,偷来的一场温香的梦,醒来之后,宾朋尽散,笙歌歇落,细想来,他觉得自己并不委屈,至少还不如今日刘垂文的委屈。 当初他在百草庭里强要了神志不清的她,第二日圣人便下令彻查沈素书自尽一案。她在他的床榻上挣扎,她说素书有话要同圣人讲的,她用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瞪着他,她说:“你果真不放我,你果真能锁着我一辈子吗?” 他真是恨透了她那双眼睛,可他仍旧不得不面对着这样的她,将自己代她拟好的陈情书丢给她:“夫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沈才人愚惑暗昧,不思奉君以德,反自污于井底,悖逆至法,以要君上,妾虽沈氏故友,亦不忍见。沈才人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其死也固宜!”1 她不肯写,他逼她写。 “我是为你好。”他记得自己曾抱紧了浑身颤抖的她,一遍遍地说道。他不知自己当初何来如此的耐心,好像哄慰一个彷徨无助的孩子…… 三日之后,沈才人的好友殷宝林被褫夺了封号,贬下掖庭。 她搬去掖庭宫时,他赶着见了她一面。 在大明宫昭庆门外,惨白的天空与宫墙之下,他抢着奔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神情略微僵硬,没有挣脱,却是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她抬起头,目光很复杂,复杂得令他迷惑,也复杂得令他迷恋。 他有一种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她的恐慌。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哑声问她:“我们……还能再见着吗?” 她睁着眼睛,有些惊讶地笑了,“殿下是问我吗?” 青天白日,他被她笑得感到了羞窘,“你愿意吗?你若愿意,我可立即去……” “殿下做事,原来还要先问过我的吗?”她温柔一笑。 他讷讷,“这样……不好吗?” 她渐渐地收住了笑容,仿佛日光渐渐被云层所掩盖,一天一地,只剩下入秋的萧飒。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她安安静静地道,“我都不稀罕。” 作者有话要说:1“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出自《孝经·五刑章》。最后一句“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以前注释过,出自《汉书·外戚传》。段五让阿染写的整个陈情表,可以翻译为: “要挟君主的人,眼中没有上下尊卑;非议圣人的人,眼中没有法纪;非议孝行的人,眼中没有亲人。沈才人愚蠢无知,不思忖着以德行侍奉君主,反而以投井的行为让自己蒙污,悖逆至上的法度,用性命来要挟君主,我虽是沈氏的故友,也不忍看到这样的事。沈才人蒙受过分的错误的恩宠,所享受的不是她命里该有的,她的死是应当应分的。” 渣翻译,还是建议大家理解一下原文……原文三句话,貌似只有中间一句是我自己写的_(:3ゝ∠)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