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永定十三年,孝帝大行,皇子湛继位,年号景平。【】 ******************************************************************** 潇潇暮雨将整个皇城都笼罩了起来,从绵密的雨帘后向外望去,皇宫不见丝毫巍峨之气,反而空濛又凄凉。 眼下正才三月,花朝节刚过去不久,一场大雨就朝着京城倾盆而下,下了足足三日,护城河外的水长了一尺又一尺,再这么下去,整个京城都要被这一片河水淹没了。 新帝还未登基,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放在哪朝哪代,都不算是个好兆头。 迟迟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她现在满心满意都在思考着应该怎么样躲过殿中所有人的耳目,出去吃点儿东西。连着几天都这样跪着,一口水都不让喝,饶是她一向身体康健,也受不了。 她是孝帝最小的女儿,纵然先帝在时她没能受到多少恩惠,但他死了,迟迟也还是要跟皇兄皇姐们一起为先帝守灵。 孝帝称不上一个好皇帝,更加称不上一个好父皇。他在位的这些年,后宫中倾轧严重,最后能平安长大的皇子不过三个。除了即将登基的魏王李湛之外,还有平王李典和齐王李岩。李典是宫女之子,母妃不仅早早失宠,而且直至孝帝去世之前都还只是个婕妤。至于齐王李岩,是几个皇子当中最早封王的一个,自请去了封地岭南,相当于早就放弃了问鼎之心。 这样看来,公主们还算是比较好的了。虽然最后都免不了要下嫁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但好歹是当朝公主,好吃好喝总少不了的,也能留下一条命来。只是,终究不像前朝的公主们,活得那样恣意,连须眉男儿都要为之避让。 这些,迟迟是没什么感觉的。她自出生起便在这皇宫之中,十四年来从未踏出一步,外面的世界如何,她虽然向往,却也知道那不是她应该奢望的。迟迟母妃生她时难产去了,后来当时的贵妃,如今的太后姜氏见她生得玉雪可爱,就把她放到自己膝下抚养。姜氏得孝帝独宠多年,宫中诸人无不看她脸色行事,所以迟迟就算没有亲身母妃回护,这些年来日子过得也不差。 她小心地动了动腰——跪得久了,就是男子都吃力,何况是她这样的小姑娘。只是她刚刚一动,身上的环佩都掉了下来,落到地板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前面跪着女子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脸来狠狠剜了她一眼,迟迟连眼睛都不抬,硬是让她一拳打到棉花上。 瞪她的是她的长姐,已经出嫁的旬阳长公主李雨霖。她未出嫁之前就看不惯迟迟,主要是因为她的母妃霍氏出身名门,是当朝镇南将军的小女儿,而迟迟的养母,则是宠冠后宫的姜氏......两名妃子是死敌,自然孩子们也不对付。 据说当年李雨霖出生的时候,孝帝还不像后来这般对孩子们一点儿不看重,他对李雨霖还算喜爱,父女俩也曾度过一段天伦时光,就算后来孝帝性情大变,对李雨霖也要是要高看一眼的。所以她硬是要奔驰千里回来给孝帝守灵,任何对孝帝不敬的言语行为在她看来都应该去死去死。 可是,迟迟想说,她真的好饿啊。她不知道李雨霖一个纤弱女子是怎么做到,跪整整两天、滴水不进粒米不沾还有力气来恨她的,反正她现在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要是能晕过去就好了,晕过去就不用守灵了,还能吃东西。虽然是有些丢脸,但他又不是李雨霖这样的皇室贵女,再说了,她年纪还小嘛…… 迟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两眼一翻,整个人软软倒地,看上去就跟坚持不住晕倒了的人一模一样。她刚刚倒下去就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喧哗,其中声音最大的就是宫女琉璃,“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公主……” 然后,迟迟就睡着了。 后来朦朦胧胧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吩咐宫人,“碧玉粳米粥,熬软一点儿……小菜也多备几样……还有不伤胃的小点心,也都备着……” 声音虽低,但依然如清凌的山泉一般,流过人的心田。迟迟心头一暖,睁开眼睛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窗前站了一名蓝衣少年,冰姿雪容,好似仙人。 听见响动,他转头过来看迟迟,见她睁眼,立刻展颜一笑。那一笑,仿佛春风化雨,刚才的冰雪之气立刻就消失不见了。窗外月光婆娑,他站在花树之前,满眼都好似映入了星光。 他走到迟迟窗前,朝她淡淡一笑,“醒了就快起来吧,再不吃饭要伤胃了。” 她朝少年伸出手来,他会意,伸出秀气白皙的手,将迟迟从床上拉了起来。她偏头看他,声音清脆好似乳燕初啼,“你怎么在这里?” 他将一件大氅披在迟迟身上,身上带着冰雪般的清冷香气,又好像夏日夜晚被夜风送来的树木辛香,让迟迟忍不住沉醉。“我听宫人们说,荥阳长公主晕过去了,结果过来一看,居然是在睡觉。”他嘴角含笑,眼底也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可语气却是揶揄的,“还不算太笨。” 迟迟瘪了瘪嘴,可笑容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洋洋自得,“再跪下去,我这一双膝盖可就要废了。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那少年伸出手来,轻轻将她额前的乱发捋到头顶,似嗔似笑地说道,“就你娇气。”他说完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迟迟耳尖,立刻就听见了,“怎么了?” 他微微摇头,“无事。这段时间陛下很忙,我也没空来照顾你,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若是实在不想去,就不去了,反正明天过了就结束了,况且先帝那么多女儿,也不差你一个。”他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疲惫,哪怕迟迟没心没肺惯了,也听出来了,“你这几天累坏了吧?重光哥哥身边那么多事情都要你去打理……”他眼底淡淡的青影,映衬在雪白的面容上越发明显。 迟迟伸出手去轻触他的面颊,少年也不躲避,微笑着任她触碰。花灯摇曳,牙床上的少女乌发如檀,容色俏丽;她身侧的少年长身玉立,眉目含笑,远远看过去,当真如同金童玉女般登对。 琉璃端着餐盘站在门口,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不忍卒看般,她微微侧头,轻咳了一声。 那声轻咳,像突然闯入的虫子,惊扰了这片美梦。少年眼底一冷,随即站直了身子,对藏在暗处的琉璃淡淡说道,“进来吧。” 迟迟倒没有太深的感触,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一个姑娘家贸贸然地伸手去摸人家的脸,还刚巧被自己的贴身宫女看见……怎么想怎么觉得难为情。 纪无咎看着她发窘,也不点破,伸手接过琉璃端进来的宵夜,又支使她把小几放到床上,再把吃的端下来摆到迟迟面前,“都是你爱吃的,一早厨房就做好了,流泪一直叫人热着呢。” 迟迟拿着勺子舀了一勺粳米粥,手一翻,那粥又缓缓地倒回了碗里。粥熬得又浓又软,细细闻来,还有牛乳的香味。前面几道小菜都是她爱吃的:醋鱼用的是一条完整的鲈鱼,里面的刺已经被厨子剔过了,鱼肚子里塞了干贝香菇海参一类;响油黄瓜被卷成一个个翠绿的空心卷,上面摆着红红的干辣椒和姜蒜,用热油一浇,立刻香气四溢;豆腐皮卷了瘦猪rou,做成了五香腐皮卷,金黄焦香;还有用整个虾仁做成的虾饺,晶莹剔透,薄薄的皮透出淡黄的色泽…… 菜虽然不多也不算什么大菜,但胜在精致,甘露殿中的厨子专门给迟迟做饭,知道她小女孩儿最喜欢吃这些好看的东西,所以一向很得她喜欢。迟迟朝纪无咎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你陪我。” 他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但迟迟提要求,他又舍不得拒绝,还是坐到了她对面。琉璃见了,立刻叫小宫女出去再拿了一双碗筷进来,又轻手轻脚地给他们把门关好了。 她是真的饿了。跪在灵堂好几天,连喝水都是定量,生怕对先帝不敬。迟迟先吃了几口,感觉自己肚子不那么空了,才分出精神来看纪无咎。他端着碗,连筷子都没下,只是含笑看着她。迟迟脸上下意识地一红,瞪大了眼睛看他,“我……太饿了……”她以为是纪无咎是在笑她的吃相,有些无力地这样解释。 她瞪大眼睛的样子,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一样。纪无咎失笑,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头顶,沉默了半晌之后,才跟她说道,“先帝的事情完了之后,就把姜素素叫到宫里来陪你几天吧。” 迟迟眼睛睁得更大了,姜素素跟她差了好几岁,两人虽没有交恶,但从来也称不上多知心。但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是重光哥哥想见她吗?” 李湛和姜素素本来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姜素素还比李湛大了两岁。她到了嫁龄的时候李湛还年幼,加上那时他被其他几个皇子压得死死的,先帝又不喜欢他,无奈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素素嫁给他人。 她是如今的太后姜翠微的嫡亲侄女儿,只是母亲早亡,家里被继室把持,连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嫁过去了才发现,她嫁的卢家七郎是个男女不忌的东西,性子粗野不说,动不动就对家中妇孺打骂斥责,喝了酒甚至还要对她动手。公公婆婆只责怪姜素素没有给卢家生养过,连句重话都不肯说自己儿子一句。姜素素一个性格温婉的闺阁小姐,唯一倾心过的李湛还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家中继母虽然对她不慈,但也到底不曾这样直接动手过。几次下来,她就被吓得不行。不仅如此,卢七郎还将她身边的所有看得过去的陪嫁丫鬟全都睡了一遍,从小陪着她的婢女因为不堪受辱,第二天就跳井死了。偏偏姜素素还不能有半句怨言,只要她面露不虞,便又是一顿打骂。 所幸,她虽然性格过于柔顺但总算坚韧,卢七郎夜夜笙歌,最后马上风死了,她总算得以解脱。她爹相国姜赋淳虽然从不管内宅之事,但决计忍受不了自己女儿成为一个寡妇,况且眼下世风开放,硬要女子守节非但不会得人称赞反而会招来非议,加上他一贯作风强硬,那时又是李湛当了太子,硬是不顾夫人卢氏和卢家的反对,将姜素素接了回来。 纪无咎听了她的问话,并没有直接回答,“太后这段时间一直在给陛下施压,要他娶姜风荷做皇后。” “啊——”迟迟微微吃了一惊。李湛有多喜欢姜素素他们都是看到的。因为姜素素嫁于他人,李湛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娶妻,现在好不容易姜素素回来了,再要让他娶别人,更是不可能。 况且……姜风荷是什么人,他们都清楚,“母后为何非要让重光哥哥娶她啊……”姜风荷刁蛮任性性子粗暴,跟温和有礼的李湛从来便不对盘,硬要把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只会相看两生厌。 “姜家嫡女中,只有她一人尚待字闺中。”她背后,是大司马姜赋淳,是卢氏,更是太后,这让李湛如何拒绝? 迟迟虽然天真,但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的,纪无咎只是说了一句,便已经明白。恹恹地点了点头,“我会去安排的。” 纪无咎见意思传达到,便站起身来对她说道,“好好吃饭,我先走了。陛下那边还有事情要做。”想了想,又说道,“过几天再来看你。” 迟迟乖乖地点了点头,他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