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亚明伸手过去,茶娓林主威严的“唔”了一声,阻止他,表示:这是玄明天带来的珍物,只能看看,不准碰! 这小气鬼!夫人的命要紧,还不让人碰?我以为亚明是想偷这袭珍贵的嫁衣,不料亚明这个乖呀,说不碰就不碰,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一拍大腿:“就是它!林主哪,根据我祖传的法门看来,这上面有怨气,会要人命!” 连我都不信,别说茶娓林主了:“且不说这衣裳是夫人大子穿了来,经多少天人祝福……已经放了这么多年,若真有怨气,又怎会最近才发作?” “怨气这玩艺儿像酒,越放越醇,”亚明言之凿凿,“人体质一弱虚,它就趁虚而入,至于为什么会有怨气……夫人自己估计知道得比小人还清楚些。林主不如去问问夫人,如果小人说得对,还请赐小人当面问诊病人的机会,以便能诊断得更确切些。” 他巧舌如簧,茶娓林主还真去问了。我悄悄儿跟肥猫商量:“咱逃吧?别等人家回头把我们一块儿送去打板子了。” 肥猫哼唧一声,暂未从命。亚明耳明手快,一把按住我们:“好兄弟讲义气,同进共退,怎么能先逃呢?” 我踢他:谁跟你是兄弟!这个真的不可以有!喂,放手! 里头的回音出来了:夫人并没讲术士说得对、也没讲他说得不对,但她问了术士的装束后,许术士面诊。 我闭嘴,亚明昂首阔步的进去,每走一步,将手中棍子在地上顿一顿,那陈年骷髅骨就不负所望的“喀啷”一声响,很能唬人。 夫人的病室幽香袭人,窗明几净,不着点尘。她把丫头们和林主都支开了,一个人卧在帘后,问亚明:“嫁衣上怎么会有怨气?” 亚明有成竹:“夫人恐怕比小人更清楚。” 我浑不自在,总觉得夫人一直在盯着我,叫人——不,叫鬼都毛骨悚然的。我悄悄从头骨后头游出来,顺着亚明的脖子攀到他头发里,斗胆瞄一眼,发现夫人是死盯着骷髅骨:“你这骷髅,从何而来?” 亚明长叹一声:“夫人,您该问的是它的去处罢!” 夫人默然片刻,隔着珠帘也见她微微颤抖,像心极度震dàng)。好一会,她稳定了绪,开口道:“退下吧。” 茶娓林主等着外头,见我们出来忙问诊治况。亚明不答反问:“这袭嫁衣,原来不是夫人的罢?” 原来么,茶娓林主告诉我们,是做给二公主祝洁的。祝洁下美且慧,诸天诸地诸岛共知,茶娓林主的聘礼……其实是下给她,总算得到天帝首肯许嫁,谁知祝洁公主受了聘礼不久,现天人五衰之相。 这五衰之相,指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体臭秽、不乐本座。天人寿命不可思量,可是一旦出现这五种异相,福寿到头,灵药无救。 祝洁公主很快去世,天帝不许任何人看见她去世前的样子,只是把死讯告诉了茶娓林主。 三公主祝清很同林主,愿意替jiejie下嫁,便成了茶娓林主的夫人。她上的嫁衣,原来是玄明天替祝洁公主准备的。 茶娓林主说到这里,神很紧张:“总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是二下含怨!”亚明失笑,“内不得而知。总之我有祖传的秘方,可以配些药,试着化解看看。” 茶娓林主果然开放了药室,照着亚明的意思,为了维护他“祖传方子的秘密”,旁边伺候的人都撤了,让亚明进去为所为。 天底下炼药最厉害的,应该数灵狸山。但要说起收集植物药材最多的,恐怕还得算茶娓林。这药室看得我眼花缭乱,亚明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怎么也不像正经配药,莫非是来偷药的?我警告他:“喂,你有命搂钱,不知有没有命带走哦?” “哦!我怕没命的不是我呢。”亚明老神在在的笑道。 “夫人猝死!”外头猛然拉起一声哀鸣。 林主夫人死了,林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就不是一百仕木板能应付的了。他很乐意把亚明剁了去当仕木的肥料! 这次连我都觉得亚明冤枉:要是药做出来了,夫人吃死了,那把亚明剁了绝无问题。可药都没调出来,人就死了,怎么可以怪他? 茶娓林主的意见是:你说有办法的。可是人还是死了,那就得找你负责。 神逻辑! 关键时刻还是亚明的三寸不烂之舌救了自己。他道:“林主,你砍小人,小人也不敢喊冤。但天帝若过问起来,把林主一并怪上,谁能分辩?不如将小人绑到天帝面前,责任归小人一口应承,就不关林主您什么事了。” 茶娓林主这才想起来:对啊!还得向天帝报丧呢! 这头亲家得罪不起。茶娓林主用八百道符咒把亚明捆得像个粽子,连那可疑的证物嫁衣一起,着精兵押送到玄明天去请罪。 不幸得很,我和肥猫作为亚明的“随物品”,也一起被捆进这个粽子里。体位是这样的:亚明手里捆着杖子,杖头上困着我,肥猫被锁在亚明怀里。抗议无效。 都是亚明连累我们。我恨死他了!但见到玄明天时,恨意忽然间烟消云散。 好高好高的墨帘,那墨色是天下最醇的墨黑,但里面却蕴着最璀璨的星光,叫人无法直视。 墨帘之外,长长垂挂着藤蔓般的植物,无风也轻轻的摇,藤蔓上结着一串串殷红的豆荚类物体,仿佛仙果,但其实…… 是六界仙、妖、人与非人的尸体。 洞天自成一个世界,里面的时间、空间、甚至逻辑链,和外界都不同。听说天人的形状也与人、仙、妖不同,那是超越了普通种族运用一切感官所能感知的极限、美得无法描摹的存在。当他们想跟人类等物种接触时,可以给自己创造这样一个体,到人间来。但人类等任何物种想跨进天界,都会立刻被异样的时空扭曲、拧转,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警告其他人不要自取死路,玄明天将已死的尸体挂在门外,就是那些殷红物体了,不管生前是什么,都被扭拧得无法辨识。 这样……居然,还是美。 他们拼死都想踏进去的门后,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想必美得超越我们这种家伙的想像。 我啊,哪怕只是看了这样的大门一眼,都觉得已经心满意足。 有一些流星般明灿的物体,在门外滑旋,那是负责警卫的天人,也并非本体,仅仅是他们的灵识。 他们显然是早就接到信了。茶娓林的士兵略加示意,他们矜持却也不失礼貌的回礼致意,放出无数颗亮星。亮星连成雾,往门内逸去。 那星雾一定是报信的。 很快门开了,一阵风扑面而来。那风仿佛是一段梦,比我做过的一切梦都生机盎然。我还没摸准梦的脉络,便见一个家伙扑面而来。 ——好吧,是扑我们组成的这个“粽子”而来。 我耳边同时听到这家伙一声嚎哭:“唉呀,三姐!”声音脆美,连嚎哭都动人。 士兵们禀告:“四下节哀。” 原来她是玄明天四公主祝瑜,出了墨门,化为色示人,真是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美女,就是个好像有点呆。亚明不得不提醒她:“我们不是棺。棺在那边。” 祝瑜脸一红,道:“原来人间的棺长成那样。” 废话……反正不可能是棕子样好不好!我没法不鄙视这位公主。 后头又有一位少年走来,恬静而祥和,眼波明如水,淡定多了,目光一扫,下令道:“请开棺罢。” 士兵道:“是!五下。” 他是五天孙祝晨,好有气场!我吓得缩回了头骨里,听到棺盖打开的声音,士兵们退下了。有个声音问:“五弟,如何?” 能称呼祝晨为五弟的,便是当今玄明天在位帝尊祝宵了。气势比祝晨又不同。空气紧张得如窒息一般。我的荧焰都快被压得熄灭了,忽听祝晨淡淡道:“果如信中所言,不像他人下手。除非是三姐自断心脉。” 祝瑜又发出一声嚎哭,声音再清脆,也震得我头疼。祝晨冷冷道:“四下失仪了。” 嚎哭转为饮泣。 天帝祝宵开始盘问亚明:“哦,你就是那个嫌疑者吗?把事从头说来。” 我听亚明声音也是发抖的,但还能说出囫囵句子,坚持认为嫁衣上有怨气,自愧学艺不精,无从化解。 祝晨在旁道:“那么阁下师从何人、又为什么到茶娓林呢?” 祝瑜在饮泣中发出一声:“呃!”似乎想阻止祝晨发问。 祝晨不动声色的笑了一声,祝瑜安静了。亚明讷讷道:“我不过是个游方术士,师父自称无名道人,后来就不见了。我随便走,正好经过茶娓林……”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三下死前,盘问过我这个杖头骷髅的来历。”把杖子高高举起。我吓也吓死了,真想隔着头骨踹他一脚! “什么来历?”祝宵沉声问。 “走过茶娓林边的野地时,随手拾的。”亚明前半句话还算老实,后头就开始收不住缰了,“当时它还发出毫光呢!好像在说话的样子。” 这不瞎扯嘛!他他他,活腻了他?! 祝晨忽道:“陛下,我想起一件事。您不如同为弟回去查证一下。——这个可疑者,先就地囚了再说。” 祝宵听从了祝晨的建议。我们就被囚在了墨门外。茶娓林主坚持把我们仨一起打包,但是玄明天的下们好像根本不在乎我和肥猫。我们的粽子绳也解了,被放进一个蓝色的、帐篷似的东西里。这东西怎么看怎么无害,我想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想的话可以试试啊。”亚明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 哼!我跳到肥猫背上,喝令:“走!” 肥猫果断的朝帐幕举爪。凭它的利爪,我觉得“咝啦”一下就可以看见自由的方向了…… “喵呜!”肥猫惨嚎一声,跳了回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喵!”肥猫冲蓝幕竖起尾巴竖起毛,那意思是:你自己试试去。 我试着往蓝幕飘,并没遇到什么打击、阻碍,但是却觉得一轻。 全无着力的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体。连风、空气都没有。纵然我只是一蓬荧火,都只能往下坠、坠—— 我惨嚎一声蹿回来。 好险好险!要是多走一步,估计就回不来了。 “这是天幕。”亚明到这时候才跟我解释,然后招招手:“来。” 干嘛! “想走的话就跟我来。”亚明笑道。 我才不信呢!谢谢你,我坐在原地就好。 亚明还真的往蓝幕伸腿。在已经目睹肥猫和我的挫败之后?我看他是在找死! 他在蓝幕上摸了又摸,唇角翘了翘,果决的跨了出去。 肥猫竟然在最后时刻蹿到了他上! 都不要命了!都疯了!我咬咬牙、闭上眼睛,也扑了出去。 原来的失重体验没有再出现,一根手指接住了我。我睁开眼,看到自己趴在亚明手上,肥猫蹲在他肩上,他对着我似笑非笑,喃喃:“听说害怕得很叫做怕得要死……” 所以呢? “从死人上出来的荧火,也会怕得要死吗?” 信不信我烧掉他这双招子!——话说回来,为什么他有本事破了玄明天的天幕。 “我才没这个本事。”亚明悠然道,“是有人在这里帮我们解开了一条破绽。” 谁? “不知道。”亚明回答,干脆得叫人牙痒。 守卫的灵识在我们边划着白光巡逻,但没发现我们。从天幕那个裂缝出来,我们就走在一条无形的神秘通道中。通道之外的人看不见我们。 我忽然周发冷,摇了摇亚明:“不要去。” “为什么?”亚明显然没有把我的话当真。 因为,恐怕我们落入了谋里。有人想杀我们,但在天幕里不好杀,他找不到借口。用这个通道把我们引出来,再杀,我们就是擅自逃离,自寻死路……他用这么大力气对付我们,也许和天孙有关。可能…… 我还没想出可能什么,亚明脚步一错,从通道里离开了。现在我们走在正常的空间中。边是一片藤蔓,没有守卫。 “不会有守卫了。”亚明笑道,“这里是四下的藤田。”他进一步解释,“自从二下祝洁故、三下祝清远嫁之后,四下祝瑜在这里开垦了一片田地,种出来的藤蔓,用来装饰玄明天的门墙。” 为什么他对这些知道得如此清楚呢?我回顾来的方向:为什么他可以从通道里出来? “想知道的话,往前走走看啊?”亚明轻声哄我,音调像在催眠。 肥猫伸爪碰碰我。它也在建议我去。 我们进入藤田深处。现在是我在带路。我从没来过这片地方,而且藤蔓纠葛似一座无望的迷宫。但就是有某种特殊的力量,牵引着我。我好像出自本能,就知道该往哪儿走。那些牵牵绊绊乱人心意的藤蔓,对我来说,统统无效。 面前,我们看到一段植物,不长不短,光滑、坚忍,如骨殖。 有个美丽的女人在低头碰触它,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抬头,那表活像光溜溜的被捉在。 四下祝瑜。 “生舍利啊!”在任何人能说话之前,亚明对着骨殖般的植物惊叹,“听说天人死之后,法力够高、心力够坚定的话,可以留下舍利,那舍利还是活的、能生长。就是这样子的?” 祝瑜眼中的表,明显是“你知道得太多了,bī)我杀人灭口”那样子。 我要逃跑!喂肥猫,咱们快离这危险的小子远一点…… “我只是不小心逃到这里的啊四下!”亚明举手投降,“饶命,你要小的什么都可以!” 你有什么配让玄明天四公主要的?我心里一句吐槽还没完,祝瑜已经急忙道:“我、我要你杖头的头骨可以吗?” “当然!”亚明利索的把头骨取下来交给她。 这是我的居所……好吧,我也知道这不是心疼房子的时候。我“嗤溜”一下躲进了杖子里。 祝瑜捧过头骨,像一个食很久的姑娘,忽然捧到一个糖罐子,想仰天大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就拜托四下救命了!”亚明揽着肥猫,一头躲进藤蔓深处。走之前杖子在地上一顿—— 居然把我顿进地里去了! 我正准备破口大骂、正准备从土地里挣扎着爬出来,却听又有脚步踩过藤蔓的声音。 “那几只小耗子呢?”祝晨问。 祝瑜不回答。 “头骨你拿了?”祝晨又问。 祝瑜终于开口,声如蚊蚋,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二公主祝洁,明艳无双,妙法无边,是玄明的骄傲、天帝最宠的瑰宝。但有一天,一个黄泉游子竟然闯进玄明天,竟然没死,洁下竟然上他,与他私奔了。玄明天隐瞒消息,号称她现天人五衰相而死。这就已经够糟糕。可如果真正的真相揭露出来……” 祝晨皱皱眉:“说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现在有了新想法。”祝瑜鼓起勇气道。 “哦?”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秘密泄漏了对我们都没好处。那时候我好高兴我们三个能相亲相的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一起生活下去。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对秘密暴露的恐惧,磨灭了我对你们的。现在我想,其实,只要抛出一个人还缺一件舍利。” “是啊。听说天人如果是被人冤杀的,或许能坚持魂魄不散,炼成魂居、魂奴、魂使三器。三器重聚,说不定能召唤出魂灵来的。”亚明不由分说抱起我和肥猫,走回去,“生前事未了,泪作荧火飞。没有听到最后的结局,真能安心?” 我呆呆的、呆呆的,被他抱回去,到那激战的中心。祝宵已经扣住祝晨:“讲!你把魂奴藏在哪里?!” 祝晨目光怨恨:“你就算把她的魂魄叫出来,她那么狡诈的家伙,恨我帮清和瑜烧她尸,只会说我是凶手,好叫你杀我吧!” 祝宵bī)紧一点:“你不说,我一样治你的罪!” “那么……”祝晨说到这里,忽然脸色大变,吐出大口鲜血,头也软软垂了下去。 他死了。 祝宵大恸:“你、你竟然事先服毒!看来你才是真正杀了洁的凶手……”怆然默立片刻:“出来吧。” “啊呵呵……”亚明抓着脑袋出来,“我只是不小心经过,天帝大人——” “我已经看穿你的份了。”祝宵淡淡道,“你是吟游诗人吧?” 咦!游走于天、人、冥之间,用生命来吟诵娑婆故事的人。为了将一代代的故事传下去,六界之主共同盟誓:不杀吟游诗人,否则诸界共弃。而吟游诗人不得吟唱任何不实故事,否则,同样诸界共弃。 亚明是这么个诗人? “清meimei将洁的头骨弃于荒山,大约是取‘藏水于海、藏沙于漠’的意思,”天帝继续道,“认为这样一来没人会注意。谁知你正好经过,介入此事,清被吓死。你继续深入探求故事的全貌。晨以为你别有用心,又怕我发现真相,故意把我引开,在天幕制造破绽,想伪装出你逃跑、他杀了你的假相。而你将计就计,得出瑜的秘密?” “还真的……被您看穿了。”亚明笑着弹了弹杖子,本来看起来又脏又破的木杖,竟然发出美妙绝伦的琴音。只有吟游诗人才能奏出的音乐。“既然如此,请容小的对陛下说一句话吧。” 我以为他要把我捧出来,告诉祝宵,我有可能是祝洁的魂魄。结果亚明说的是:“天帝陛下,看在小人帮您破解了祝洁公主的死亡之谜,能不能赐小的一件礼物?” 我真想揍亚明一顿,谁都别拦着! 他有帮天帝做什么事啊?就敢开口要帝冠! 对啦,天帝头上的宝冠耶!难怪祝宵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个,恕不能从命。请换一件吧。除此之外的话……” “那就要嫁衣吧。”亚明退而求其次,“就是跟我们一起送过来的衣裙,那个反正没什么用了不是吗?” 祝宵目光闪了闪,答应了。 “那把嫁冠也给我吧!”亚明得寸进尺,“听说天界习俗,当天孙嫁出去,娘家送到夫家以后,天孙要把嫁冠脱下来,还给娘家保管,以作纪念。那个嫁冠也给我好不好?凑一整嘛!” 这难道是收集游戏吗!居然还要一整……